守望家园(小说)
在河北北部,有一片万顷人工林海,被称为华北的绿色明珠,两代务林人挥洒着他们的青春和汗水,默默地建设和守望着这片绿色家园,而那分布在绿色制高点上的望火楼就是守望者不睡的眼睛——题记
一、风雪望火楼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寒风卷起大地的浮雪,拧成一个个雪旋风,又似无数雪龙扫荡环宇,奔行于天地之间,把个北国雪世界搅得碎玉翻飞。
白色的山巅,风雪在人工落叶松林中穿行,发出“呼呼”的声响。而她身畔的几棵天然桦树在萧瑟寒风掠过身躯的时候,忍不住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山巅制高点上,一座两层望火楼迎风矗立,风受了它的阻挡,怪叫着拐弯走了,雪受了它的阻挡沉积下来,日久就在望火楼的西北两侧形成两道厚厚高高的雪墙;一条电话线从楼屋内伸出来,在风雪中摇摆着伸向远方的林梢,并在风的领唱里发出一串串高音;楼顶的烟囱在风的停歇间隙连忙出一口气,然后又被风噎住;楼门“嘭”的一声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白茬羊皮袄戴着皮帽子的人,机灵地从侧楼梯登上楼顶,楼门在他身后“嘭”的一声死死关住。楼顶的风更烈,难以驻足,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持着望远镜八方瞭望,在偌大个森林风雪照里,望火楼只是一个点,而他就是这个点的灵魂。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
山脚下,林道夹在沟槽里,冰铺雪盖,和两边植于沙壤绵延天边的山林相连,一匹白马驮着一个瑟缩的身子,颤着四蹄,向沟槽深处行进。马背上的人脚穿棉靰鞡毡袜,衣服厚厚实实,外加一件黄色的大衣,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帽子的绒毛把他的脸遮蔽了,他不时的吆喝着“驾,驾。”从声音听出是个少年,他身后的马背上驮着“年货”。忽然马蹄一滑,他一激灵,看到马前面是一个斜坡,他连忙下马,看到马已经通体放汗,汗又结成冰,马头上面是霜,鼻孔下挂着冰凌,大鼻孔翕动着,身躯簌簌地颤抖。少年后背迎风挡住马头,拂拭那冰霜,他希望藉此来安慰他的老马,鼓励它和自己并肩,把年货送到望火楼。马打了两个响鼻,他们重新获得了勇气和力量,少年牵着马缰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衣服厚重的行动不便,他就把黄大衣脱下来扔在马背上,不顾寒冷,加快了脚步。两边的山夹得更紧了,路变得陡直起来,更见四围落叶松和间或小面积的天然林层叠密布雪世界。忽然陡滑的冰道又迎面而来,少年放长缰绳,有时爬有时跪,有时马不能行走的路段,他就迂回很远绕过去。
当他牵着白马登上宽阔的防火线,看到群山低平,千山白雪笼盖,万树梨花开放,天蓝地阔,空中碰雪,视野旷远之际,马背上的大衣一下被风吹上天空,情急之下,少年丢开马缰绳,就去追大衣,忽然想到了马,回头看到马正掉头顺原路回返,他喊了一声‘别走,别走呀!’就折回身,马不听,他喊着叫着,斜插着去截马,马就要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他一下拽住了马尾。马拖着他跑了几步停住了,当他终于抓住马缰时,他的大衣在白毛风中已经吹出很远。他不再去追,他知道大衣刮不太远就会被树截住,明年春天雪化了,大衣就会露出来。此时寒风扑面,透体如冰,顿觉衣薄体轻,难以驻足,更甭说逆风前行。他知道他这项任务最艰难的时段已经来临。他把帽带扎的再紧一些,又摇了摇马鞍后的年货,有些松,但还在捆绑之中,他的手指冻的像猫咬,思维都要冻僵了,他连忙把手插进棉手闷子里,然后拍了拍马头,拉着马缰向北风里钻去。
防火道几乎在防火线的中间南北穿行,为了防火,线上的枯草已在秋季被清理干净,冬雪来临之后,绝不会有草梢做路标,所以行人很难辨别路径,加之冬季寒风如刀,又像刮平机,把高岗处的雪刮走,填到低洼处,在白雪覆盖的世界,真是深浅难辨,在上面行走,极易掉进雪坑里。少年有几次掉进雪坑里,都是借助马的缰绳出来。白马极通人气,每到少年掉进去,一拽缰绳,它就扬着脖子向后用力,少年每次被救出来,都拍拍马头以表达他的亲密之情。
望火楼的望远镜看到了一个人影,却辨不清雪野中的白马,天茫茫、雪茫茫,少年看不到望火楼,却知道望火楼就在五里之外,此时太阳已落入西边萧瑟的林海,一会儿天地失去了明亮,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知道白马比他还累,他把马缰绳紧缠在手臂上,总怕一个不小心,马跑回去。他看看马背上的年货,给自己鼓着劲,他知道,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最艰巨的一项工作任务,但和住窝棚啃窝头辛苦半生造林护林的老一辈相比,又是九牛一毛。妈妈心疼他整日骑马在林海雪原中穿行,爸爸说他孩子气,交给一份工作还不能让人放心,今天他就要让他们看看,他什么都能做,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想到这些,他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天暗下来了,少年虽然离望火楼越来越近,但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旷野里了。
终于,少年看到了望火楼的灯光,他拉着马,快步走来,高声喊“送年货来了,年货,年货!”他的声音淹没在风声里。此时门开了,少年大声喊:“年货,年货!”一个人生龙活虎蹿出来,说:“到了!到了!”屋中送出一个女的一连串的声音,“电线杆刮倒了,刚接到主任的电话,说你早起就来了,可吓死大喜了,他正要去接你呢。”男的说:“在哪?”“马鞍后——”少年说着,忽然他哇的一声哭了,说:“我把你们的年货丢了——”女的说:“别哭,这不怨你,主任不该派个女孩子来。”“我不是女孩子,我把东西给你们找回来去。”他把马缰绳递到女的手上,转身就往回跑,在雪窝子里连摔了两个跟头,男的进屋拿上手电,少年说:“不到五里的时候,还在马背上呢。”男的说:说:“风这么大,一定埋在雪里了。”俩人蹚着雪去寻找。
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少年的脚蹚到了雪中的年货袋,少年如获至宝,紧紧抱在怀里,可顷刻间袋子变成了冰冷的雪,并在他的怀中不停地融化,好冷啊,少年被不禁打个寒战,他醒了,感到被子凉瓦瓦的。屋内黑乎乎的,他侧起耳朵,听到轻声的对话:“你要起来?”女的声音。 “给灶里添把柴,别冻着他。”男的声音。女的笑着说:“真是个孩子,还哭鼻子呢。”“他还小,够他受的。”“嗯,他说他上班了,我都不信。”少年搭话说:“我就上班了,都两个多月了。”女的笑了,说:“不念书了?”“念书不如早参加革命。”男的起身路过他头上去了外屋,女的说:“你叫啥?”“我叫刘春来。我哥叫啥。”“林大喜。”“嫂子叫啥?”“不行叫我嫂子。”“那叫啥?”“叫姐。”“我偏叫你嫂子。”他还记着女的说他是女孩子的事,“你叫吧,没人答应。”此时灶里传出柴禾嘎巴嘎巴燃烧的声音,从灶子的位置,春来知道大喜和姐把炕头让给了他。林大喜打开手电开楼门出去了,忽听“吃”的一声,屋内的煤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灯捻发出黯淡的光,恍惚看到两个挨着的枕头,近的枕头空着,离得较远的枕头上传来细细的呼吸,春来说:“我不叫你嫂子了,你也别说我是孩子才行。”“这才对,你叫我姐,我叫你弟弟,我还没弟弟呢。”不一会儿,大喜脚步声回来,听到灶屋饭盆响,姐好像趴起身子,问:“你又忙啥呢?”大喜鼻音很重地说:“甭管,睡吧。”姐熄灭灯,窸窸窣窣一阵,下地,说:“你睡吧,他嗔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话,我去帮帮他。”春来再次醒来的时候,灶里的火光在棉门帘的缝隙处不停地闪烁,半天听不到大喜和妻子的声音,他想去看看马,就在昏暗中穿戴好衣裤鞋帽,正要打开楼门,俩人进来了,姐说:“你要去干啥?”“我去看看马。”大喜把空饭盆放到锅台上,姐说:“马在那个窝棚里呢,你哥喂了它半盆干饭,你放心吧。”春来不懂,姐说:“你哥说,打一千骂一万,过年混顿老干饭,牛马也得过年,农村有这风俗。你哥在农村那会儿养过马。”哥说:“这马累着了。”春来问:“哥在农村生活过?”姐说:“到我俩结婚了,他才接他爸的班来林场。”春来转向大喜说:“这么说,你爸也是林场老工人?”大喜不言语,姐说:“那算啥老工人呀,早些年在林场丢了公职,回了老家,这些年平反恢复了,人也老了。”春来说:“你爸原来在哪林场?”大喜没吱声,姐说:“你等他一句话都费劲,我要跟他似的,一天不说一句话,迟早有一天俩人都变成哑巴。”此时忽然传来一声狼嚎,那声音是顺风传过来的,清晰可辨。哥说:“还远呢。”春来说:“别是冲白马来的。”哥说:“等它离近了,告诉它走远点。”过了一会,又是一声狼嚎,离得很近了,大喜说:“还是那只。”说着他从身后摸出一杆洋炮,春来说:“打死它?”他说:“狼是有灵气的,告诉它一声,它就躲开了。”说着,他推开窝棚门,春来和姐跟在身后,大喜握好洋炮,转身对着北方的天空,“嗵”的放了一炮,之后,除了风声,四野寂静。大喜说:“放心睡觉吧。”
天亮时,大喜和妻子铃儿就忙忙起来,生火、化雪水做饭,春来躺不住也穿衣下地,此时他才看清了大喜哥和铃儿姐的脸庞,大喜中等个,脸色黑红,双眼炯炯有神,不喜与人对视,却透着刚强和坚韧。姐长着清亮亮的一张粉红脸,一双会笑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两根齐肩发辫,俩人都穿上了新衣,像过年一样高兴。春来感到心里喜欢上了大喜和姐。于是他也跟他们一起忙活,年货包早已打开,有大米,白面、几块冻豆腐、粉条,还有纸包纸裹的一副大红对联,春来说:“这副对联是我写的,送给你们,等我走了才许你们看。”姐和他说这话,高兴的灶口锅上的忙,大喜不吱声,提着铁锨跑到林边一个雪堆跟前,掏出一个深深的雪窝子,只见他人钻进去,一会出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干粮叶包,连跑带颠拿回楼屋,放在锅台上,姐忙把包叶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猪肉。
饭做好了,是猪肉炖粉条和白米饭,这次送的年货中,白米只有五斤,春来心里觉得很难受。大喜哥把沏好的茶叶水放在他的饭碗旁说:“雪水,搁上茶就不涩了。”姐斟好了两杯酒,说:“兄弟,这两个多月没人来了,有打猎的丢牲畜的上山上来,你哥总是把人家的火扣下,大冷天我真怕人家有个冻坏的,日子久了,人家都绕着走,再不见个人,这次你来了,你又那么小,给我俩送年货遭罪,我俩谢谢你,今天你哥我俩特别高兴,他不喝酒,来,姐陪你喝两盅。”大喜说:“谁说我不喝,我也喝一盅。”春来说:“上山下山都困难,我把你们过年的东西都吃了,过年你们吃啥?”大喜说:“进腊月了,大雪封山,不会有人来了,咱们提前过年。”姐赞赏地看了大喜一眼,说:“这句话说对了。”春来说:“,过年还早呢,过年得贴春联,挂灯笼。” “还要穿新衣,放鞭炮,蒸年糕,挨家挨户的拜个年……” 姐说着说着眼圈有些红了。
吃过饭,大喜把马从窝棚里牵出来,春来接过缰绳,姐那双会笑的眼睛此时流露的是依依不舍。大喜说:“你跟兄弟下山,回家过年吧!” 姐说:“我走了,山上就剩你一个人了。” “我没事,你走吧。”姐说:“我不。”春来骨鲠在喉,他说:“哥,姐,有啥事给我打电话,缺啥我给你们送来。” 姐点点头,说:“路不好走,到家回个电话——”
二、夜 话
户外传来几声爆竹的声响,还有烟火的光映进窗子,不知谁家的孩子偷摸提前燃放了,想把新年尽早迎进门来。春来屋里的灯亮着,他趴在被窝里,入神地看着《十月》期刊,被里面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了,也为其中的人物命运而激情澎湃,因为入迷,看过段落的好多句子他都能脱口背诵出来。大地沉睡了,他屋里的电灯还亮着。胳膊露在被子外面,他不感觉到冷。外屋电灯亮了,是爸爸在添炉煤,发觉他的屋子亮着灯,就敲敲门,衣衫单薄地推门进来了。
“还不睡?”爸爸关心的语气。“这小说写得太好了,太美了,让人感动。”爸爸拽拽他的被子,盖住他的胳膊,说:“很少见你看书,也有书能让你这么发疯,写的什么?”“文革时期岁月蹉跎、情感折磨和人生的悲剧。”“现在好的文学作品确实很多,开卷有益。”“这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我觉得就是作者的个人经历,什么时候我也写这么一篇小说。”他的眼中闪动着光芒。爸爸眉头微皱,说:“很多人都有作家梦……”“但不是都会失败!”他挑战着爸爸的目光,神情中充满自信。爸爸摇头说:“作家?没那么容易!”春来说:“我有我的理想和人生目标,没人支持,纵然孤独,我也要坚持下去……你回屋睡觉吧,要不你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爸爸说:“好,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春来让他上炕,他上炕从被垛上扯下一条被子,围在身上,坐在春来的褥子边上,他觉得儿子初中课程还没学好,就异想天开要当作家,简直是天方夜谭,因此他有必要借话题和儿子好好谈谈,让他醒悟,春来也学他的样子坐起来,听他对面讲故事——
春来的父亲叫刘海卿,是个知识分子,主要研究育苗技术,在文革中被划成右派。那时苗圃地被犁翻了,当时两头牛中的一头去拉单牛车,犁地只剩一头,造反派四麻子就让他代替另一头牛来犁地,由林东扶犁。刘海卿就拉起犁套,但林东不干,说不能拿人当牲口使。四麻子就夺他手中的鞭子,要自己亲自扶犁,林东看扭不过,就说:来吧!抽了牛一鞭子,刘海卿就和牛齐头并进。四麻子气哼哼地说:“你俩给我老实点!”说完蹲在一边监工,不一会刘海卿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过一会四麻子走了,林东就停下犁,把牛套解开一股,拴在横杆的另一侧,让单牛拉犁,让人歇着。刘海卿说:“让四麻子看见——”林东说:“再怕他,他就把你欺负死了!”刘海卿在一边喘息未定,四麻子就踅摸回来了,见此情景就开骂,刘海卿连忙把那股牛套栓回去,把自己拉的那付套拴上,用力向前拉。四麻子又骂:“不使劲,套还松着呢,牛那么使劲才吃草,你连吃草都不配,更甭说吃饭了,林三,你他妈的拿鞭子玩的,拿鞭子抽他,抽他。”他抢过鞭子和犁杖,在刘海卿的头上抽了三响鞭,说:“使劲,要不我抽你,快着,我抽你。” 刘海卿摔了两个跟头,牛套拉的绷绷紧。林东看不过眼,骂:“四麻子,你欺人太甚,总有一天会遭报应……”四麻子最恼别人叫他麻子,他扔了犁杖,甩鞭子抽林东,林东怒不可遏,冲上前,给他两个嘴巴,同时喊:“咱俩揍他,揍过了不认账,小刘,你个熊种,还不动手。”林东和四麻子滚做一团,小刘在一旁吓得直哆嗦,就是不敢上前。一会俩人分开了,四麻子说:“好你个林三,敢跟我动手,和右派合穿一条裤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林东说:“他怕你,我不怕,我就等你收拾。”四麻子把鞭子往腿上一撅,鞭杆子折了。他悻悻地说:“等着,有你俩好看。”不几天,刘海卿再次被揪上台批斗,林东受了牵连,也陪在他身边挨批。偏值冷冬难熬,一天林东从野外回到窝棚,胡子上还挂着冰,连忙挤进火堆旁的人圈里,情不自禁地说:“爹亲娘亲不如火亲!”这话传出去,偏偏被四麻子收集了去,林东再次受到批判,险些定性为反动分子。林东觉得委屈,不时发牢骚,表示有意见。无巧不成书,他饲养的牛有两头出去找水喝,落入雪坑里,又值天降大雪把它们掩埋,致使冻饿而死。四麻子等到了机会,给林东凑了好多材料,林东有口难辩,结果被开除了,无奈他带着妻子和五岁的儿子离开了山窝棚,回到了老家农村。那时刘海卿自身难保,对于林东被开除这件事,他大气不敢出。
刘海卿灰心过,也想过离开塞罕坝,回城里去,但城里捎来信说,城里阶级性更明确,已是乌烟瘴气,车间停产,店铺关门,到处是斗争斗争,闹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倒显得塞罕坝沉寂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疯狂和混乱之后,苗圃地恢复了育苗,刘海卿还在苗圃管技术。苗木出圃上山,成活率很高,他除了苗圃育苗、上山观察造林苗长势之外,就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或办公室里,他的实验室是林场场部走廊的一角,不足二十平方米,是石头配以少量青砖瓦顶的房屋,当时是林场最好的房屋。屋子一角是黄土坯火炕,炕上铺着一寸厚的松树种子,屋中的气息闷热而潮湿,人一进去,潮热的空气扑到人的脸上就是一层汗珠。从屋中退出来,挨着一间屋是他的办公室,不过十多平米,靠近窗子的角落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对面挨着墙壁一溜不下于五栏货架,货架上放着小动物标本,镶在玻璃镜框内的植物标本,还有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放着土壤,种子等,他的办公桌上磊放着他写的林业论文底稿,那是他林业技术的梳理和总结。他拥有林场最好的实验室和办公室,这是对他工作最好的鞭策。
不知不觉,刘海卿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林场场长亲切叫他小刘的同时,说他该娶媳妇了,从年龄上他几乎成了光棍大军的领头羊,经历了下马风和动乱岁月,他的额角已有了细碎的皱纹,此时,上级林业主管部门对林场又实行了新政策,给职工的家属转工,刘海卿也在农村娶回个美貌的姑娘,于是林场又增盖了许多简易的新居,职工的孩子老婆再不用住窝棚马架子,未婚男职工再不用为娶媳妇发愁,他们把塞罕坝当做自己的家,塞罕坝的事业自然稳如磐石。
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磨砺,刘海卿已变得坚强和从容,他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青年,在技术领域,他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在政治思想上,他也敢于为自己为他人伸张正义了。但他明白,林东被开除的结局已难以挽回了,对这个为他挨整的难兄,他心中一直惭愧不已,他感到不能面对那个曾经懦弱的自己。但现在的他越来越多受到人们的尊重,领导们把他当做一个技术人才,同志们从情感上都愿意和他融通。他明白周围这些人,就这么个小圈子,天长日久谁什么样人都一清二楚,人心这杆秤公平着呢。四麻子还是光棍一条,缺少人性,明是非的人们都躲着他,可他嘴好使,总有听哨的人接近他听他扇动,而这却不能让他如意了,看到别人都成双入对的,他就喝闷酒,喝一回醉一回,喝醉了就骂人,有时还动手打人。人们知道了他这个毛病,不等他开骂,周围的人就走的一个不剩,渐渐的,他安静了。后来有一个媒婆给他介绍一个姑娘,姑娘缺心眼儿,他没看上,姑娘家人也嫌他麻子,从此他更蔫了。却默默地干起工作来了——
刘海卿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忽然语调变得缓慢低沉了,他说:“他不拿人当人看,要欺负一个人能把你欺负死……我不想回忆和他的过往,他却找上门来。一天他脸通红,像喝了酒,却没醉。我出苗圃园门,他迎着我的目光走过来。我不能不看他,因为他对于我不只是个人之间,也有时代原因,可我真的不想看他,不想与他交谈。可他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恨我,我知道。’我说,过去的事,别提了。他说:‘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不想再听他说话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谁知第二天他竟在悬崖上失足摔下去死了。”他又猛吸了几口烟,说:“大家评说他不是的同时,也说到了他鲜为人知的一些故事,说他来场时是为了一个草原姑娘,每到牧归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边界那边姑娘的身影,他跑过去迎接,直到姑娘重新上马哒哒跑远,当时他的麻子里都盛满了笑,他是个很和善又能说能干心灵手巧的小伙子,他说他要在这荒原栽满绿树,然后他去那沙漠草原把他心上人接过来。不想草原姑娘后来嫁了牧民,从此他性情大变,酗酒、打架,看什么都不对了,没事也想法给你整出点事来。后来我就想,如果他和那个草原姑娘成为伴侣,他后来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即使婚姻不能如意,他还完全可以重新定位,确定自己新的生活目标,重新开始生活;但他就是他,不同于别人,他表面强悍,内心软弱,他上的去下不来,在希望成为泡影的时候他就自暴自弃,自我毁灭,不知道他是否自杀,但他肯定有自杀倾向。在这片林子里,不如意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有的因为理想、工作,有的因为生活,有的因为家庭,但吃苦受罪落魄失意都挺过来了,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和委屈,人们都很善于调整自己以适应周围的环境,所以现在这里才会有这么多人,才会有这片林海。……你林大爷,你知道的,他就是林东。”春来说:“前些年他常上咱家来,那会儿他是生产队副队长,每次来他都给我带点榛子和野果什么的。”“就是他,”刘海卿接着说:“他受到了打击和伤害,但他是个有血气的汉子,大面积造林开始了,他回来一趟,我问他有何感想,他说生活经历多了,都过来了,也过去了,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总要经历波波折折,何况那结果是个别人造成的,不是这片土地的过错,如果塞罕坝用他,他随时会回来,但他又说他回不回来也无所谓,因为山上的树苗长得越来越好,地球没了谁都照样转。人都说泰山易改秉性难移,但他的性格变温和了,他说世上有些事由不得你不服气,不服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说你回来吧,造林任务很大,我希望你能回来。那时我是苗圃技术员,同时抓山上造林技术,他听了我的话,几天后他就带着一群农民来了,他们不挑住,背上口大锅和行李就奔山窝棚去了。你林大爷跟着造林,技术是免检的,苗子栽上山从没有透风失水或窝根现象,他领人造的林总能成为样板林。我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他的工职问题,但以前的案谁敢翻?他说过去就过去吧,别找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他虽这样说,但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他。他这样一干就是好多年,造林、次改、割灌、修道,一线的活没有他没干过的。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他恢复工职的通知,我骑上马,疾驰二十多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的表情又喜又悲,接着,他发疯似地跑进林子,高声的喊着,水流千遭归大海他又回来了。他用拳头敲打着树干,粗糙的一双大手捂住脸,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刘海卿停住不说了,他在审视着儿子。春来说:“我越来越感到咱们身边有好多人和事,不能没人去写。我们营林区望火楼就有夫妻俩,我看到和我听到的关于他们的故事就很感人。”爸爸说:“男的是不是叫林大喜?”“你怎么知道?”“林大喜是你林大爷的大儿子。”“大喜是林大爷的儿子?他们是父子……”听到这样的消息,春来先是兴奋,后又沉思着说:“父子巧合,好像文学里的艺术构思,不,不是巧合,是必然,两代人从事同一事业,必然会有父子相遇。这段时间,我看了好多感人的故事,十年动乱时的居多,大多故事情调是悲伤的,有时让人感到绝望,而眼前的故事那么真实,人生充满了艰辛,但不让人感到悲伤,而是让人看到一个希望,你们那一代已有好多故事,我们这代人还要续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听到这,爸爸回想春来近期表现出的多愁善感和时不时的心血来潮,感到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已经结束了。他的情绪表露出他在寻找自身价值,在他的知识荒园里,他就像一根藤渴望天空,但没有大树让他能够依托攀援。在他无助的时候,时代文学作品震撼了他的心灵,填补了他内心空虚,引起了他的共鸣,在他的世界里擦出了火花,他把那火花当做了满天星斗,在他梦想天地里永远闪耀璀璨的光芒。然而爸爸已预期到他文学梦的破碎,可春来的行为已暴露出明显的情绪化倾向,他的心理还很脆弱,经不起失败和打击,更容不得别人的蔑视、轻视或劝阻,但作为父亲,他不能不说:“塞罕坝从建场直到现在,是一部创业史,我们那一代人不止一个想把它写下来,但都力不能及,最后还是让自己融入了创业大军之中。我觉得人无论做什么都要正确的评价自己,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才是务实啊!”经父亲如此一说,春来更踌躇满志,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超过前辈,实现前辈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此时他觉得塞罕坝的创业发展史是恢弘的,需要有与之相配的笔墨来书写,这是时代赋予的使命,这个使命也许正需要他来完成。
三、父亲的心愿
早晨,空气还有些凉浸浸的,春来来到楼顶,天幕湛蓝,东西南北四角垂挂之处,都浮着白色的云絮,像蓝天洗浴过的乳汁,又像轻盈的白纱巾,围锁在蓝天和林海交汇处,好久一动不动,那是晨雾,它区别于烟火,烟一般为黄色,上下跳动,而晨雾是悠闲的,近于静止的,直到东边的林海平地升起一轮赤色灼灼的火焰,蓝天透亮耀眼,再看蓝天和森林交汇处渐露,雾变成了一个个盖头,遮蔽着森林少女的脸孔,但蓝天用热情的阳光之手揭开了少女的盖头,于是天之蓝和林之绿交相辉映、和谐交融,奏响天地之爱。
春来轻“嗨”了一声,感到有些羞怯,可五内郁结,只想喊出来,他试着喊了几声终于大声喊出来,但不是“嗨”的音,却是“爱”的音,“爱——”他大声喊,品味着自己的发音,他脸红了,但他笑了。
他开始做功课,他举起望远镜,把所能观察到的山头洼地编成号,和楼内挂在墙上的草图对照,那几张草图连接起来就是望火楼四周所能看到的森林范围,上面记着几百个地名,大地名套着小地名,同时记着森林面积和树种,那是大喜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生产股提供的森林面积和地名自己画和标注出来的,大喜没念过几年书,字写的歪歪斜斜,但挂图的内容清楚,几年来,他就是依靠这几幅草图、凭着平时练就的辨别烟火的过硬本领和日夜瞭望,及时准确报告了五次火情,没发生一次错报和漏报,他是多少个望火楼中出了名的瞭望员,有人说,让大喜当瞭望员,就等于把给森林多上了一道保险。大喜不以为然,他对春来说:“林子长在天底下,没法把它锁起来,查火,是防火,是把关,火种入了关,管不到,林子就有危险,瞭望就必须跟上去,一眼看不到,一时疏忽,都不应该有,可人会累,也得睡觉,我累了困了,你姐就替我,她心疼我——” 这是春来听大喜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几天前,凌晨三点多,主任来到宿舍,说大喜的父亲病重,要大喜两口子回去看一眼,派春来来望火楼替班,春来忙穿衣步行奔望火楼而来,四十里的山路,他只走了三个小时。夫妻俩下山,走了四十多里路,出林区去坐班车。临行,大喜对他做了认真的交代,他说:“白天黑天的,勤上楼看看,黑天出来背上洋炮……”
春来放下望远镜,甩了甩发酸的胳膊,挥手驱赶着苍蝇等飞虫,肚子开始咕咕叫。
下午,望远镜里出现了大喜和姐的影子,他立刻兴奋地喊:“哥——”,又喜不自禁地喊“姐——”但哥姐还听不到,他忽然想到不知哥的父亲怎样了,于是禁了声。他盯着他们越来越近,还有不到二里远,他看到哥在向他招手,姐穿着一件花衣裳,没见俩人袖子上多出什么东西,他就喊:“哥,姐——”然后欢天喜地跑下楼来,哥很高兴,加快了脚步,姐走的很慢。三人相见,哥说:“咋样。”春来说:“还行,就是憋的慌。”春来忙问林大爷的病情,大喜说:“好多了。”进了屋,大喜到水缸舀了半瓢凉水,咕咕的喝下去,春来悄声问姐说:“林大爷啥病?”姐对他使个眼色,说:“老病。”春来看着不对劲,就问,“姐,你咋啦?”哥说:“一会阴,一会晴,不愿回山吧,过一会就好了。”姐对春来说:“我要跟他生气,生不完的生,唉,你哥这号人,心里有,那嘴却像个闷葫芦,这次回去看我爹,一把钱拿出来,连想爹的话都不会说一句,在山上惦记爹睡不着觉,有时梦见爹病了,一个人着急,吃不下饭,问他咋了,他也不说,只会自个窝在心里难受。你看看人家二喜多会做人,两口子远近闻名地孝顺,可人家不搭钱。就你哥,连个脸面事都不会做,他就不会让媳妇把钱拿出来,把那话也说说——”哥说:咱俩一家,你不同意给钱,我也不能给,爹也知道。”姐说:“不跟你说了,免得让你气死,我去洗枕巾褥单子了。那天走的急,也没顾得洗,兄弟嫌脏了吧。”说着,她打开春来的行李,去扯里面的褥单子。春来脸腾的红了,忙说:“姐,不用你,我去洗。”“有姐在这,不用你干这活。”说着把褥单子扯在手中,春来扯着另一头不松开。大喜说:“让兄弟自己洗吧。”春来连忙把褥单子塞进行李。姐进外屋,大喜问春来:“是不是那个了?”春来躲闪着,含糊腼腆。姐进屋来说:“你俩偷着说啥呢?”大喜说:“兄弟长大了,该说媳妇了。”春来说:“哥,你胡说,你胡说。”姐咯咯笑起来,说:“兄弟说媳妇可得好好挑挑,你要信得过,姐给你当媒人,给你找个好姑娘,不知你要啥样的?”春来沉吟片刻,说:“姐逗我呢。”“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好了一个。”姐转向大喜说:“就那天咱俩说的那个——”大喜说:“先听听兄弟的,看要个啥样的。”春来鼓鼓勇气说:“我觉得,第一长得——好看的,第二有文化,第三会说会笑的,第四人好,就是心地善良。”大喜说:“第一要人心好,第二过日子得勤快,长得好又不能当花摆,文化有点就行,出门认识男女俩字,别跑错厕所就行。”姐笑了,说:“看你老实巴交的,还挺逗呢。”春来说:“姐,你俩是咋成的?”姐说:“我爹娘早就没了,我嫂子贪财礼,谁家娶媳妇肯花那么多彩礼,只有他爹,就是我公爹挖窟窿倒洞,肯多花钱把我娶进门,我等于是花钱买的。”哥动情地说:“你姐心眼好。”姐未语先红了脸,说:“你哥和我是同学,他上学晚,就没他那么笨的,他比同学们都大,可学习总落后,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嫁给他。他爹倒是个能人,和我哥好,知道我哥不但当不了嫂子家,也当不了我家,他爹到我家自说自家媒,说你哥的好、实诚、仁义、孝顺,知道我在里屋,就在外屋跟我哥说:在你哥还小的时候,他被人揪住小辫子挨批斗,他脾气倔,也不得不低头,挨批时,他总是撅着身子,你哥就抱个小板凳爬上台,给爹放在身后,拽着他说,爹,你累了,坐一会儿。不料小凳被人踢下台,你哥就又跑下台,找到板凳,又爬上台去,又被踢下去,到第三次你哥爬上台去,怀抱着小板凳在爹跟前等着爹累了能坐上小板凳的时候。爹哭了,台下很多当爹当妈的也落泪了。他那么大岁数的人,和我哥说这件事的时候,哭得鼻涕眼泪的,我听到这个故事,就出来对他说:‘叔,你别说了,我同意嫁给大喜。’”
“批斗会后,公爹又因为成分高和鸡毛蒜皮的小事成了坏分子,被遣送回乡,这对他是一个污点,回到老家,他家日子一直过得不容易。你哥也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书了,跟着大人干活,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后来公爹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他就拉出一批人来林场干活,在林场造林的黄金季节造林,其他时间搞幼林抚育和修路,你哥大了,也来林场干,他们爷俩对林子都有很深的感情,再后来平反,公爹老了,让你哥接了这个班。”
听到讲自己的故事,大喜脸红着拿起望远镜,出屋上了楼顶。
听完姐讲的故事,春来说:“我也听我父母说过,他们那一辈人那时正当年轻,挨冷受冻,就咸菜啃窝头,喝山泉水,苦中作乐,白天上山劳作,晚上对着煤油灯,研究育苗和造林技术,写诗歌、写剧本,就是在文革时期,他们也没耽误生产造林,只可惜了——”姐问:“可惜啥?”“那时他们的文化层次很高,我父亲毕业于承德农校,还算低的,是个中专,到我这高中毕业还是混下来的。”“我看你写的字,好的不得了。”“我喜欢书法,除了字能看,别的甭提了,小的时候,营林区分散,子女自然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时林场没有学校,想进校门就得到就近的农村学校借读,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离学校八里远的路,有一个同伴,跟我同岁,冬天下起了大雪,到我大腿根那么深,我俩陷进去就很难出来,就甭说到八里远的学校上学了……这几年,林场分配来一批又一批大学生,我爸爸给我买书,让我学习,为我着急,我却觉得看一页书不如跑一天山。”姐说:“我觉得你爸支持你学习是对的,农村现在考学的多了,就是我要给你说的那个姑娘,已经中专毕业了。”春来叹口气,脸红着说:“人家中专毕业,咱配不上,姐,你就别操心了。”姐想了想,说:“我跟你说了吧,她是我表妹,我俩从小就好——”春来眼中闪亮,“她和姐相比怎样。”姐说:“从相貌上,别人都说我俩是一个妈生的,但她有心计,有主见,不像我——”春来笑了,说:“姐,只要你看着合适就行,我听你的。”姐说:“明天我跟你下山。”春来说:“这么急?”姐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和你哥本不该回来,他爸得的是肺癌,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哥不知道?”“他爸不许家里人跟你哥说。”“这是为啥?”“那是他爸的意思,”她说“那天他喊我过去,对我说:‘大喜不爱说,心重,又拧的不打弯,有事就爱在心里憋着,他从小跟我受苦,是最疼爹最知道爹辛苦甘甜的人,让他知道了我的病,倒不如瞒着他,何况他有工作在身,癌症不是三天两日就能有结果,他放不下他的工作,我不能让他再放不下我了,能看到你们俩,爹就知足了,我只盼着你们早有个孩子。’过了两天,公爹好多了,按照公爹的意思,我和你哥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嘴上没说,可希望你哥能把他送走,我想着,我先下山,替你哥尽一份孝心,等到最后时候再让你哥回去看一眼——”听罢此言,春来心中十分感伤,他说:“姐,我知道你的意思,明天咱俩下山——”
第二天,姐跟春来下山了,借口是给春来说和亲事,临走,大喜自言自语说:“不知爹又好些没?”
半个月过去了,妻子回到山上,她的胳膊上戴着黒纱,大喜的头一下大起来,妻子说:“咱爹——”“爹!”他长叫一声,栽倒在尘埃。
天暗了,他清醒过来,他的耳边响着爹躺在病床上对他说的话——
“我老了,有些话不跟你说恐怕再没机会了……那时我头上扣着坏分子的帽子,被开除了,可我还回去造林,好多人不理解我,他们只知道那里是我的伤心之地,可不知道我离不开那。我想回去看看自己栽过的那些树苗,那些树苗一锹一锹栽出来不容易,那时我力气大,苗子蘸浆时我总是蘸了又蘸,一桶苗子装好,我的桶总比别人的沉好几斤,爬山越岭的谁不知道累呀,有时窄坡陡棱的,桶倒了,水和泥浆撒了,冰凉的就连忙用手往起收,看水和泥浆缺了,绝不将就,跑下山梁去找,苗子栽上了,赶上干旱的日子,急的我和大家恨不得给老天爷磕一个,大家都那么实实在在的干,苦也苦了,累也累了,可看着苗子一年一年的长,心里高兴着呢。那年你出生那天,窝棚被雪压塌了,你妈险些被砸死,那时你还在她肚子里,吓得我后背都凉了,就这样吃苦受罪遭难我从没后悔过,到后来我被开除了,我的心凉透了。回到农村,我无心生产队的劳动,当时大队有一片封山,缺护林员,大队想找个光棍去封山护林,可我要求去了。天天吃住在山里,家里一切都丢给你妈,你妈就带着你们在家吃苦受罪,她知道我对着庄稼地就苦闷,一进林子心里就敞亮,那时封山里的小树不大,跟咱林场的大小差不多,我护了几年封山,树都长起来了,但封山太小了,只够咱林场的一个小班,让人看不上眼。几年过去,你妈的身体坐下病了,我就从封山回来了。你妈好些了,我就惦记着回林场看看,看看那些树,那些老哥们,还有好多沙地。我以为也就这些,可到我真正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心从没有一天离开过那,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唉!后来我回去了,心也踏实了,我带着我的大队人马造林……你能望到的那片林子中,我领人栽的树就不少于两千亩……
我觉得我这件事做对了,我要回去,就不应该因为他人的误解和自己的小小挫折而改变,我希望你也要这样做事。
…… ……
老林走了,他很安详,他最后的遗言是:我要去见你妈了,她埋在田边,我去陪她,没有树,可这田地供了咱们一家人温饱,我感激,大喜在林场,条件比我们那时好很多,他比我强……
四、一双森林儿女
背上一包糖块,装上两个面包,一背壶凉开水,穿上两身新衣,牵上白马,乘着清风,春来和终生伴侣如琴开始了结婚旅行。姐给他介绍的表妹看不起姐夫大喜,进而也不喜欢森林,春来娶了一位森林的女儿,同是森林的儿女,在同一片首尾相连的森林里,他们在谈婚论嫁前未曾谋面,这让他们明白,父辈造的林子很大很大。
如琴穿一身砖红色西装,齐肩短发,修长身材,鹅蛋脸,高鼻梁,杏核眼,眼神温柔。春来瓜子脸,一身灰影格西服,雪白的衬衣,胸前别一枚红花,皮肤比如琴还白嫩,像个女孩子,他牵着马,对着自己的新娘沉思,让如琴想起了雕塑作品——思想者,她喊他,“喂,春来!”他说:“上马吧。”他扶着如琴的胳膊,扶上马鞍,然后他也认蹬上马,马,“嗒嗒嗒”走在沙石路上。清风徐来,翻动着一页页往事——
是青年节上的演讲引起了彼此的注意?还是青春的眸子互相留连?植树的时候俩人又合栽一棵树,俩人配合默契,把对方的名字印在心底,刘春来,杨如琴,如琴有意无意地注视着春来的喉结,那是他表露出的最明显的男性特征,除此之外,他的相貌和声音,和女孩子没有明显区别。不小心,春来的大拇指划出了血,如琴带他去自己的宿舍包扎,她发现他们的手指一样修长,她的手指也有胶布缠裹,那是修枝间伐留下的,她熟练的给他包好,因为俩人离的很近,他嗅到了她的发香,“谢谢姐。”他说。她比他大两岁,本来青春男女间容易滋生的情感被这两岁抑制了。
栽完树,春来要走了,可天气突变,北风卷着大雪纷纷扬扬的下起来,青年们不作停留,纷纷上了拖拉机走了,春来和如琴告别,他的脸冻的刷白,鼻孔中流出了清鼻涕,他的青春活力在抖动,如琴把自己的棉大衣递给他,大衣带着她的气息给他无穷的温暖。
他来送大衣的时候,正赶上如琴从食堂打回饭,她说:“饿了吧,吃饭吧,我再去打——”一会儿如琴回来,给他多加个馒头,自己出去了。当春来吃饱后,才无意听宿舍伙伴说饭搭凉了,如琴没吃上午饭,他骑上马,跑出几里路,买回一包饼干,拿她的杯子从暖壶里给她倒水,但水是凉的,如琴说,暖壶不保温,他出去了,一会儿,走廊门口的快壶的水开了,春来忙给她倒一杯,剩下的灌进暖壶里。
不过两天,春来送来了一个新暖壶,他说:“如琴,不能再喝凉水了——”这一次他没叫姐。她说:“叫我姐——”他的眼中画出个问号,说:“姐有人了?”她脸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看他期待的眼神,如琴点点头,他怅然若失。
多少天了,总是咳嗽,他也不去管它,他的心还很稚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化,一切都乱了次序,不经意间他有了叹息,但他不甘心,他牵着马,踯躅在她的宿舍前,人说,她回家去和人相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等到如琴回来,他再三追问,她说,自己刚才和一个大学生见的面,以前她从未有过人。他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分明是在怪一个孩子过早懂了大人的事,她忽然变得冷漠,仿佛一腔热望恰逢一盆冷水,他的心一激灵,他知道大学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不再有机会,然而他却不死心,但他已不敢再和如琴见面,他不想打扰她,同时也不想让人看不起,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少言寡语,但梦里颠来倒去,总是如琴的影子。在爸爸的逼问下,他说出了如琴的名字。
如琴来了,他嘴上怪爸爸,心里却感激如琴能来看他,他说:“谢谢姐,我等着吃你喜糖。”如琴说:“你还小,别任性,我只当你是个小弟弟。”他说:“有大学生做朋友,任何人都是小弟弟了——”这句话伤了如琴,但他看春来的模样,就把话咽回去了,春来也明白,如琴对他只是姐弟之情,并没流露过什么。
春来设计一次回访,他故意选一个冷天,穿的很单,和她告别,身子却病态的抖动,见如琴视而不见,他说:“能把你的大衣借我穿穿吗?”如琴把大衣递给他,他披在身上,凝视着如琴,眼中闪动着泪光,忽然他敞开大衣,把她包进来。她喘息着说:“你胆大包天,你欺负——”春来浑身颤抖着,说:“我爱你——”他竟在冲动之下将她吻了。晕眩了,波涛涌起淹没了脑海心海,失去知觉了,世界没了,当世界又回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彼此像朝阳一样的脸庞。过两天,如琴向他讲了她和那个大学生的经过——
妈总想给她找个文化水平高的,她和他见过两次面,他生在城市,知识渊博、口才也好,他说女人做姑娘时就该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有了婚姻自然就是小鸟依人,他不喜欢整天在外疯跑的女人,男人也不应该让女人在外为生活操劳,男人必须有发展、有建树,还说,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生产力,应该占据统治地位。可她说,林场的林子大啥鸟都有,就是没有依人的小鸟,林场的姑娘也多了,爹娘也疼得像宝贝似的,就是没看过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女人和男人们一样上山劳动,回家来做饭、带孩子,还要照顾丈夫。他听如琴如此说,说这得调查调查。他说城市里的女的好多都有工作,她们都是轻体力,而且手工的较多,她们习惯于描眉涂口红,展示了新时代女工的风采。她说,林场的女孩子冬天像个棉花包,夏天进林子也得捂严严实实,防止蚊子咬,不细心都看不出是女的。总之,俩人的谈话总是拧着,爸爸夸她说的好,妈妈说她拧性,人家咋说咋应着得了。她说:就像妈让着爸似的。妈说:谁让我找个小女婿呢,大两岁就得跟哄弟弟似的,丫头,你可别冒出个小女婿来,自己多吃苦。她说:妈,你还别说,真有一个,小我两岁。妈说:不行,那个大学生多好。爸说:小伙子是不错,可他说什么小鸟,咱林场可没那样的女人。
如琴接着说:“我回来上班,他又给我写了两封信,说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他被这里的人们感动了,他说这里的人憨厚朴实,这里的姑娘不娇贵,但可贵。他说对这里他还很陌生,要我给他机会,我还没给他回过信,也是你总在中间搅合,我的心都乱了……”春来心中涌起得胜者的满足和骄傲。她说:“你把毛衣袖露出来。”他露出来,她说:“坏了,也旧了,也薄,我给你织件新的吧,红的,你喜欢吗?”不过半个月,她把毛衣织完了,他穿在身上,看到她瘦了好多,他情动于衷:“你没必要这么熬夜。”她说:“天冷了,你穿上暖和点。”他的眼睛湿润了,她说:“你像个孩子那样爱流泪。” “是因为太温暖了。” 他说:“我总感到你总在背后看着我,无论走多远,都没离开过你的眼睛,弄得我有时骑着马常回头看。” 她不由得叹气,说:“我总感到对你放心不下,从开始看到你就开始了,也不知我怎么了?” “我知道你心疼我,从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他紧紧抱住她,几乎使她喘不过起来,直到不得不做人工呼吸。
她终于给妈妈领回个小女婿,妈妈本不高兴,可看到春来的脸那么白就心疼地说:“多穿点,把脸冻成那样。”如琴说:“妈,他脸就那样,身上也是有骨头缺肉,好像穿的少似的。”“长的倒顺眼,只是这么单薄个身子——”背地,妈妈的话语中含着担忧。“妈,多疼疼他就胖了。”“这可是你挑的人。”“我不后悔。”“丫头,有一件你可记住了,咱们老杨家人都是那有良心有骨气的,你既跟了他就一条心到老,吃苦受罪一辈子,任别人再好也别给我丢脸。”如琴从后面抱住妈的腰,说:“妈,我要那么疯,还是你丫头吗?”“你们旅行结婚咋不去北京,钱不够妈这有,一年半载的有个孩子哪都去不了了。”“也不是没钱,我想攒着给春来买一辆摩托车,他护林的线太长,骑马挺累还起早贪晚的,妈,你要有钱帮我攒着。”“真是姑娘大了不中留,还没结婚就帮着算计娘家了。”“妈,算我借的。”“我还惦记给你爸买个呢,你知道心疼春来,我就不知道心疼你爸。”“妈,那咱俩一起攒,看谁先买上。”“我也就是念叨着,买啥呀,你爸说你结婚给你拿六百,你要用钱我给你出去找。”
要离开爸妈那天,爸妈不由得泪流满面,她说:“你们甭想引我,我从小就不爱哭。”妈说:“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爹妈留几颗金豆子。”“金豆子我还给春来留着呢。”爸说:“没那么多讲究,不哭不哭吧,本来是喜事吗,姑娘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爸爸这句话让她的心好酸,她一转身,和春来走了,春来想慢些走,和岳父母话别,可如琴在前面走的很快,爸妈知道如琴不让他们跟着,就停下来,春来跟上来,她回过头来,已看不到爸妈的影子,她说:“再回来就是回娘家了,以后就跟你在一起了。”春来见她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
往事温馨令人心醉,此时春来坐在如琴身后,把她揽入怀中,如琴偎贴着他,俩人甜甜蜜蜜。白马驮着他们向前缓行。
塞北的夏末已透出秋爽,蓝天透亮,白云也透亮,连天的森林绵延无际涯,路两旁繁花似锦,健马在林间花海驰骋,伴侣在马背上挥洒青春。
春来对她讲这个营林区有12万亩林地,林地中分布着五个作业点,作业点多在依山朝阳的低洼临水之处,都是简易窝棚,人工林修枝、间伐、修林路和林地清理作业的人都在那里居住,春来常去那里赶午饭,有时就在窝棚里过夜,那里既有林场职工,也有社会工人,都签有防火合同,防火最头痛的是住在四道横沟的一群猎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有的爷爷那辈开始就搬迁过来了,他们中男子大多抽烟,上山必带火,撵狍子打兔子腿脚十分麻利,可和他们签订防火公约,让他们各家建防火灰坑,那就难了,春来常动手给他们各家挖磊防火灰坑,并自己用短木板制作护林防火门牌,给各家钉在门框上,可竟有人把门牌摘下来扔进灶膛。说着,马进了一条沟里,春来说:“这就是四道横沟了,里面有一个窝棚,是猎人自建的,猎人们在山上常把猎获物存储在这个窝棚里。窝棚里长住着一个农村老光棍儿,挺高的个子,也很有一把力气,因他从小瘸了腿,一辈子没娶上媳妇,生产队没土地承包那会,他是五保户,可他不想吃闲饭,队里有些活,编抬筐粪簸萁、侍弄牲口、杀猪宰羊、狩猎下套他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地里的活他干不了。后来土地承包了,他随打猎的进山来,起初给人家做饭,后来大家发现,他虽然走不远,挖陷阱下套却最能杀生。他索性不下山了,把自己承包的土地让邻居种,年末得点现成的粮食,自己就在山窝棚里住下来,以狩猎为生,时间久了,这里就成了进山猎人吃饭歇脚的地方……到我接手这个防区的时候,老光棍儿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他念叨着,自个哪天活不下去了,就把窝棚点着火葬,自个把自个收拾干净了,也省得尸身喂了野兽。我当时跟他急了,可他很倔,骂我小崽子,说甭说我撵他,就是派出所来人他也死在这窝棚里,说着连推带搡把我拥出屋,他的力气很大,我个子小力气又小,那些猎人和他一气,都在一旁看笑话。”说到这,他笑了,如琴说:“你笑啥?”“我记得跟你说过这一节,当时我躺着枕在你的腿上,你的眼神和你的心情就像一个母亲安慰被人打了的孩子一样,从那时起,我知道有了一个最疼我的人。”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抱着她亲吻她的面颊,她扭过身子和他亲吻。马打盘旋,他们被情所迷。
此时,一座宽敞的窝棚呈现在他们面前,窝棚背倚青山,后不过五十米远就是茂盛的落叶松林,窝棚前一侧有一泓清澈的水泉,另一侧一堆柴禾、一截埋在土里的木桩,他们双双下马,春来把马拴在木桩上,说:“他的坟就在窝棚后不远。”春来顺窝棚后的小道,走到一座坟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撒在坟前,说:“大叔,我结婚了,来看看你……你看还是留个尸身好吧,至少有个地方能找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林子在你身边一直生长,跟你作伴。”他说完回过身来,见如琴也跟过来,还说:“土还是新的呢。”春来悄声说:“女的不到这地方来。”他让如琴在前面往回走,她不走,随手薅了几把草夹几朵小花,编织了一个花环,献在坟上。然后他们回到窝棚前,春来说:“你不害怕?”如琴说:“有啥怕的?从小就在野地里跑,坟见的多了,我们林场山脚那片公墓里好多人我还记着他们的长相,还有他们的名字,前天我还去看了他们,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春来解开马缰,俩人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片草地,春来把马鞍解下来,马嚼松开,马去吃草,如琴坐在草地上,春来说有点累,如琴让他躺一会,他习惯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她低头理着他鬓边的头发,她柔软的发触到脸上,好痒痒,他说:“你不困?”“不困,你睡吧。”他睡着了,醒来时,她的腿被枕麻了,春来尚不知觉,她顺势躺在草地上,春来挨着躺下,把胳膊给她当枕头,她说:“不能睡,会有蛇,接着讲故事吧。”春来不时地逗弄着她,接着讲老光棍的故事。
春来说:“老光棍年轻时逃荒来到这的,无亲无故,一个人过的很凄凉,脾气也古怪,到他身体不好的时候,常常念叨死。那次我跟你说了这一节,让你为我操心,我就想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好让你放心,回到家,正赶上爸爸从他们林场回来,我把和老光棍吵架的事对爸说了,爸说,你以为干工作那么容易呢,成林难,守住这林子也不容易,要动脑子。爸的话提醒了我,正赶上要过八月节了,我买了两瓶酒和二斤月饼给老光棍送去,当时他病了,躺在炕上,跟前一个人都没有,我给他熬粥做饭,伺候他吃了点饭,要接他下山治疗,他说死也不下山,我只好下山给他买药,连夜给他送到山上,他吃了药渐渐好了。等到我再次去看他时,他给我准备了好大块狍子肉让我拿给爸妈吃,并给我做了几道野味,那次他做的野味特别好吃,我都想象不出来,他在山上缺油少调料的,怎么能做出那么好吃的东西来,后来才知道,他是起早用了一天的时间下的山,操办完调料等货物,第二天回山,他改了永不下山的誓言,多半为了我,还为了一个人,那就是小琴她妈,他曾经救过小琴她妈的命,猎人们都知道他心中有这个女人,可谁也不敢当面提。”春来语调中带着伤感,“那是我吃的最好的野味了,老光棍儿酒喝多了,他哭了,他说自己这辈子白活了。可他又说,没啥,白活就白活吧,只要别人过的好好的就行了。我觉得他说的是小琴她妈。从打那次,他对我另眼相看,有好的野味就给我留着,还帮着我嘱咐上山的猎人,在窝棚里把烟抽足了,谁带火上山就别进他这窝棚。猎人们说我:小刘,行啊,连老光棍都帮你防火了。老光棍说:小刘这孩子仁义,心眼好,人家是造福,哪像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只懂得杀生造孽。”春来叹口气说:“可是不久,小琴她妈得了癌症,进山的人跟他说了,他把自己的宝贝兽皮都卖了钱,下山去救她的命,可是他被小琴的爸给撵了出来,他在他家大门口打了半天磨游,一瘸一点地回到山上,两天没吃东西,我知道了,来给他作了一顿饭,他对我说:‘我也活不几天了,不怕你笑话,你也别听那帮龟孙子嚼舌头,我一辈子也没做过丢人现眼的事,小琴她妈是个好人,长的白净,五十多了,不咋显老,可那是个正经人,有几个不要脸的老头年轻时在她那碰过钉子,我就是觉得她人好。可就在得知小琴她妈病死的消息后的第二天夜里,他在窝棚里一根麻绳吊死了——”如琴低下头,春来搂着她的肩,觉得大喜的日子不该讲让人流泪的往事,可如琴扬起脸,并不见他想象中的泪水,她说:“他怎么会想到死?”春来叹口气,一是为老光棍,二是为自己的女人听到故事如此悲伤的结局竟然不动情,他说:“他绝望了,独自在这深山老林里,小琴她妈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和希望,当希望没了,他也就没路了——” “他没亲没故,谁把他埋的?”“我回去跟主任请示,说他住在山里,避免了进山猎人四处生火,实际上也为防火做了一些事情,主任经请示给他做一口棺材,我组织了几个猎人把他埋葬了。因为他吊死在窝棚里,没人进去住,我就把窝棚锁了。也因为主任对这件事处理得当,周边的社队和村民在护林防火上配合多了——”“嗯,你做了一件好事,你还挺能干的呢。”“否则,怎么配得上你。”
从山上回来吃过晚饭,春来说:“得给望火楼的哥和姐打个电话去。”说完出去了,一会回来,如琴已收拾完碗筷,见春来情绪低落,就问:“咋了?”春来想说不说的样,如琴说:“怎么吞吞吐吐的?”春来说:“明天咱俩上天桥梁望火楼,我问哥要带啥东西,又问姐好些了吗——”“从头说,我听不明白,咋冒出个哥呀姐的?”
春来长出一口气,说:“以前没跟你说过。”接着他讲了如下的故事——
…… ……
公爹死后,望火楼沉默了很久,铃儿随着大喜的情绪,不再那么爱说,她记着公爹的话,对大喜体贴周到,她还记得公爹希望他们尽快有个孩子,她说要给大喜生儿子,几个月后,她的腹内有了小生命。小生命成长着,她儿也像个大人,像个即将做母亲的人了。她深爱着大喜,视腹中的胎儿胜过自己的生命,她开始为即将出世的婴儿做被、做衣裤,那千针万线编织了她的希望和寄托。他们对孩子出生后山上的快乐时光充满了无穷的想象,尤其铃儿总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儿子?是儿子还是闺女,最好是个儿子,爱说爱笑,别像你爸,整天闷葫芦似的……要是个闺女也好啊,妈妈跟你玩……”但大喜终究大几岁,心中装着隐忧,到了大月,他催铃儿下山待产,她不听,自个对着窗外看不到边的林子出神,催急了,她说:“我下山了,谁和你说话?谁给你做饭?”他说:“不说话就不说话,这是我的工作,你下山我也饿不着。”但她一再拖延,终于有一天,厄运来临,胎儿早产,是个男孩,等到春来和医生赶到的时候,产儿已经死亡,铃儿哭得死去活来,大喜和春来在林子边缘打个坑子,她抱着孩子不让埋,最后大喜说服她将儿子穿戴齐整和小被子一起埋葬了,但只盖了两层土,她就再不让盖了。他们给儿子取名叫“老大”。铃儿几天不吃不喝,急的大喜至于撬嘴喂她。当时秋末冬初,山上已经很冷,她瘫坐在老大的坟前不肯离开,大喜只好一次次把她抱回望火楼。
讲到这,如琴眼睁睁地看着他,说:“听说早产死去的孩子不少,她这是在山上耽误了。” 春来说:“明天再跟你说吧。”“还有吗?”“还有……”春来又接着讲。
从此,铃儿眼角常挂着泪痕,还常常发呆,她不再说话,大喜也不说话,望火楼沉默了。天更冷了,山上下起了大雪,飞禽走兽挨饿的时候到了,经常有狼在望火楼很近的地方嚎叫,铃儿把一个棉被盖在老大的坟上,可是一天早晨,铃儿又去看坟,没想到棉被被扯碎,坟被扒开了,只见到她给儿子缝制的衣服碎片,和残存的几块碎骨头——
“别说了,你别说了!求你——”如琴连忙喊叫,两颗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春来已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在怎样揉搓一个女人的心,他想试试看她的心有多硬。
春来说:“我知道不该和你说这些。”如琴转移着话题说:“明天把我的大红围巾拿上送给姐。”“就相看时你围的那条?”“别的还有吗?”“那条红围巾特配你,特别好看。”“那条红围巾,在雪地上就像一团火,姐围上,狼看了也得躲着走,那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东西,你要喜欢就留下我用,你就给姐买一条新的、红红的,也不辜负人家把和她长一样的表妹介绍给你。”“我买条新的那样的送给你,你那条送不送姐我不管。”“这可不是我跟你要围巾呀!”如琴有意调整情绪,但春来并没高兴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我想把哥和姐的事写下来,但觉得很难,都是在学校的时候,把时间都荒废了,我写不出来,心里憋得慌。”如琴点点头,说:“我也喜欢写一点,也是写不出来。”春来说:“咱们差的太多了。”
五、火情无情
一天中午,大喜见铃儿愣怔怔盯着窗外出神,忽然她破门而出,大喜紧跟出来,他看到老大填大的坟上有一条野狗,正在那低头耷尾地嗅来嗅去,大喜头皮发麻,一个意识直击他的脑海:狼!只见那条狼用它的前爪扒土,忽听得凄厉的一声嚎叫:别扒我的孩子!!!铃儿不顾一切冲向那匹狼,大喜本能地抄起一根木棒,也冲过去,狼并不害怕,眼神阴森森可怖呲着牙面对他们,大喜把铃儿扯到自己身后,此时他们与狼相距不过十五米,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六目相对,那畜生时刻有蹿上来的可能,相峙不知有多少秒,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那匹狼拖着尾巴转身跑了,跑出几十米,停在那回头望了望,然后消失在林海。大喜感到身子发软,他看到铃儿对着狼去的方向,双眼红红的装满了仇恨。
下午三点三十分,大喜在楼顶发现二道横沟地段起了浓烟,他连忙下楼拨通电话报告火情,防火办命令他继续瞭望,随时报告。大喜大喊铃儿:“着火了,听着电话。”铃儿含含糊糊答应着,大喜已跑上楼顶,一会铃儿喊,“来电话了!”他又跑下楼,听电话铃声是两长一短,就又跑出去。看大喜又忙又急,铃儿也跑上楼去,大喜使劲攥着她的手,用力摇着说:“铃儿,别傻了,帮帮我,别再盯着坟看了,盖了那么厚的土,你放心吧,现在着火了,我需要你帮助,你不能再那样了,你明白吗?”铃儿使劲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她把大喜敞开的衣扣一个一个的扣好。大喜柔和地说:“你还去听电话,三长一短是要这,不是三长一短你别喊我。”铃儿下楼了。好久烟消了,天也暗下来了,望火楼仍需密切关注火场,防止死灰复燃。忽然铃儿喊:“大喜,吃饭了!”大喜的心头发热,这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声音,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他的泪差一点就下来。此时他也感到天是那么寒冷,他多么需要温暖啊,温暖的屋子,温暖的话语,温暖的疼爱,可几个月了,屋子是冷的,铃儿的身子是冷的,铃儿的心也是冷的,饭也是冷的,她常常想不起做饭,今天她做好饭喊大喜,她又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了。
过了不到半小时,又看到火光起,是死灰复燃,这场火烤焦了大喜的心,那个寒天也冻裂了他的脚和脸。到了后半夜,铃儿一激灵,看看还在亮着的煤油灯,还不见他的影子,她恍惚间记得他从扒了口晚饭,又忙忙打几个电话,就再没进屋来过。她的心一下提溜到嗓眼,热血奔流唤醒了她的意识。于是她忙穿衣、开门、登楼,寒夜如冰,她把大喜连拖带拽弄回屋子,他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屋中由于灶里缺柴,早已冰冷不堪,但她的心头涌起热流,眼中流动着热泪,她把两人都脱光,铺盖上厚厚的被褥,她呼喊着“大喜!大喜!”用沾满热泪的唇亲吻他,用火一样燃烧的身躯温暖他,他的身躯像寒天下凝成的冰,她想融化他或和他凝结在一起,她舍身的爱燃烧了他的心,沸腾了他的热血,热血涌流四肢百骸,好像一瞬间他就被融化了,他抱住他可爱的女人,在她抑制不住的哭泣中,他们忘掉了两个月来的悲伤,她竟完全醒过来了,她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第二天,女人严重感冒,大喜把自己身上的寒气全转给了她。她接着大病一场,之后他发现她开始努力使自己好起来,但那个伶俐聪明快乐的铃儿再没回来,她有时对他笑,但那笑揪他的心,她尽量回避老大的坟,但听到狼嚎,她血红的眼里就装满了仇恨,目光不由得转向那个坟头。他知道那座坟已经埋在了她的心里,那狼的爪子扒碎了她的心,而她的病根就此埋下。
春来参加了这次扑火,他是作为第二批奔赴火场的扑火队员,又是最后离开火场的队员中的一个。如琴作为第三批待命。男人们都疯了似地扑向了火场,他们的身后还有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六、一家四口
到她有了身孕,做一个母亲的愿望唤醒她的心灵,望火楼渐渐有了生气,他觉得一切又重新开始了。铃儿的肚子在长,大喜的担忧也在增加,一天铃儿说:“我顾不得你了!”听到这话,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发现她说完这话就转过脸去,接下来她默默地干活,给他做了新棉衣新棉鞋,把被褥重新拆洗絮棉花,里里外外都给他洗干净,又给他理了发,让他自己练习做饭。大喜学做饭认真细致的样使她放心。她嘱咐又嘱咐的,这才下山,大喜把她送到梁头,她独自向山下走去。
到女人再出现在山顶的时候是八个月之后,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她挺着两个大奶子独自回来了,大喜从楼顶噔噔跑下来,扑奔向他的女人,他注意到自己的女人变了,变得漂亮了,精神也好了,人也胖了、白净了。他感到陌生而心跳,可当他看到女人用陌生甚至害怕的眼神看着他时,他扎手扎脚地停在那,女人认出那黑毛毡一样的头发和满脸络腮胡须下,散着馊汗味的衣服里真真确确是自己男人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着泪扑向他的怀里。他感到男人的嘴巴有一股呛人的口臭味,她叫着“大喜大喜,”抱着他让他亲。而当她进楼看到锅台上放着的小米饭盆里、碗筷上爬满了蚂蚁的时候,她抱住他消瘦的身躯,心如万虫叮咬般难受,“天哪,你活得还有个人样吗?!”他说:“我挺好的,你们好就好。”铃儿说:“这饭还咋吃?”他说:“放在锅里,慢点添柴禾,蚂蚁就跑出来了,热快了,蚂蚁就烫死里面了。”铃儿瞅着他,心如刀搅。
第二天中午,他们挑着水桶,拿上所有的该洗的物件、盆和肥皂,沿着绿林间一条羊肠小道下陡坡走向五里外的水泉子,一路上他们高一声低一声男一声女一声的吆喝着,为了让狼和野猪那些凶狠的野兽远避,那些兽类常去那泉子饮水,这周围一带是野兽出没之地。他们终于来到一片低洼湿地,湿地散发着植物腐烂热烘烘的气息,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华北落叶松林,隐隐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有两只梅花鹿还在下游饮水,见他们来了也不惊慌。大喜把水桶放在泉眼旁边,铃儿顺着水流向下走出几十米,看到一个水洼,把手伸进去试试水,喊,“你脱了衣服,这来洗吧。”,大喜脱光衣服和鞋,弯着腰,瞅瞅那两头大梅花鹿和一头小小的梅花鹿,两手捂着中间奔过去。女人已经把他修理成秃子,现在又要他把身子洗的干干净净,他感到了有人心疼的幸福。都洗完了,他舀满一挑水挑着,水面上飘着两片大绿叶,防止水溢出,女人找根木棍把洗的东西捆成两捆挑着,一前一后向坡上艰难的攀登。森林凉爽爽的,从针叶的缝隙筛进日光,投影在海绵一样布满金黄针叶的林地上。汗水透湿了他们的衣服,女人喘息着说:“歇歇吧。”他就把水桶小心地放在一个用铁锨平整过的平台上,那就是挑水歇脚的地方。然后他接过女人的担子,将它挎在了一棵树的枝丫上。
回到望火楼,铃儿把晾干的衣服装进衣箱,无意之中把大喜获防火先进个人奖的日记本打开,她一页页地翻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呈现在她的眼前——
×月×日,晴,今天的天真好,二喜打电话说,铃儿给我生了儿子,母子平安,她受苦了,想起她跟我受的那些罪,我心里疼得慌。
×月×日,今天有雪,铃儿,我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
×月×日,爸,铃儿给你添了个孙子,你高兴吧!下午,风把马窝棚刮塌了,记得你跟我说过,我出生的那天,大雪把咱们住的窝棚压塌了,我妈只好到别人家的窝棚里去,那天雪一个劲地下,风一个劲的刮,天冷极了,想修窝棚,可老天不让干,是我降生的哭声,使风停了,雪也停了,大家都说我很神。我很小的时候,像个小狗子似地禁冻,自个常在雪窝里玩,我从来就没觉得有多么冷,大家都说我生来就是森林的孩子,森林是我的福地。妈妈也找瞎子算卦,说我很神呢,生我的地方就是养我的地方,别离开那。可后来咱们全家搬走了,现在我一个人带着铃儿又回来了,爸,像你一样,我也不愿意离开这。
×月×日,大风,爸,妈,我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神吗?如果真有那么神,我要让风云雨雪听我的话,让林子再不受火的伤害。
×月×日,爸,我知道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神了,因为我病了,感冒了,身上很难受,我知道,我能挺住。
×月×日,电话不通,屋子太冷了,还黑洞洞的,我知道自己病倒了,早晨起不来,看着太阳照进窗子,之后,啥都忘了,现在是夜里吧?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我要死了吗?我不能死,我有好多事没有交代清楚,我该告诉铃儿,好好带二子,不要把我的尸首拉走,我要埋在老大的身旁,我要守着他,疼他、爱他,这两天有火情咋办?
×月×日,电话通了,外线工告诉我说,查了一天多,电话线被人偷了有一公里,他和同伴一天没吃没喝终于把电话线接上了。
×月×日,晴,天有些暖了,铃儿我想你,儿子,爸想见你!铃儿,不知你的病好了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愿意你的病长在我身上,让我替你受罪;二子,你妈说抱着你挺沉的了,我多想抱抱你呀!
看着这些,铃儿泪流满面。
第三天,大喜憋不住了,说:“你下山吧,孩子等你喂奶,奶憋回去孩子吃啥?”她给他细细致致做了一顿好饭,他吃的香甜极了,铃儿走了,脸上布满了愁云。
可过两天,她抱着孩子回来了,她在山下多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要回来侍候大喜,给他做饭。看到二儿子又白又胖,大喜乐的合不拢嘴。从此这山顶上又有了生气。
从此,每到节日,他们都想着给老大的坟前放一碗饭,他们深深的愧疚已埋在了心底,常常泛起一种滋味。二子大一点也常上坟前玩,他们告诉他,那里埋着他的亲哥哥。
七、教师的历程
春来和如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林场的小学教师,他们是从年轻的职工中优选出来的,在崭新的校园里行走,在讲台上面对一群孩子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陌生而又奇怪的事情。学校配了四名教师,一个老师管一个班级,主副科全能,一二年级是复式班,在一个教室,由如琴来教,学校没有文体老师,文体课没有要求,文化课依据就近农村教学水平评分。林场在外边就读的孩子们纷纷回来了,小学校呈现出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象。春来教四年级,里面很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加上他稚气未脱,俨然成了孩子王,下课时,他和学生们在土操场上用手指抠两个小坑,大家叫嚷着玩弹球,有时拿一个亏气的篮球当足球,把篮球架当球门,一对五和学生们踢着玩。踢出一身热汗,回到办公室,如琴就把毛巾递给他,调皮的男孩子蹬上地圈梁往窗子里看,有时就看到春来要抱住如琴,如琴就躲开,还说他没正行,像个孩子,学生没个怕劲,她说:“你运动我不反对,你与其和孩子们玩这些小玩意,不如带着他们到操场跑跑步,练练立正、稍息、前后左右转。”春来说:“在家里可以听你的,那是为了让你高兴,在学校可不一样,那么多眼睛看着,该说我怕老婆了。”春来话虽如此,但如琴的话他喜欢听。
也有不顺心的事情,那就是家长告春来体罚学生,春来申辩自己不过因那学生上课看小人书,他还说:严师出高徒,还引用孔子的话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荒废学业家长和孩子将来会后悔的。如琴建议他做家访,可有的家长说:我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指望他能学成啥样,在学校学几个字就行,只要别磕着碰着,别受委屈,长长身体,大了在林场转工上班了。也有的家长对他持不信任态度,春来耐心不足了,他说:“我干不了,还是回去护我的林去吧。” 但去跟场长辞职未准,接着参加全县小学教师初中知识考核,四个老师,如琴考第一名,春来垫底,唯独他一个人没过关,如琴这才知道,春来除了语文知识掌握的稍好一点,数学及其它学科初中以上知识几乎是空白。她主动给他补课,竟跟一个初学的学生毫无二致。接下来场领导安排如琴兼任小学校长,如琴把学校管理起来,在她的管理下,音乐体育课都列入课程表,学校定期开家长会,家长与老师之间沟通情况,家长都说这个女校长有一套。在家里她承担了更多家务,留给春来更多的时间把自己的知识水平提高上去,把教学搞上去。春来风闻人们夸奖如琴的同时总不忘说他拖了如琴的后腿,春来浮躁起来,他觉得在妻子面前很没面子,他深知道,他不能再误人子弟了,再教出像他一样的学生来,是学生和家长的不幸,也是林场的悲哀。你不再让如琴给他当老师,他明白自己修完初高中课程得三四年,他浪费不起三四年的时间。再次辞职未准,他苦闷起来,他不再和学生玩弹球和踢足球了,却常常独自满怀心事地到树林里散步,有时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夜,不能说他不刻苦,他经常在寒夜四点多起床,披上大衣,提笔疾书。如琴知道他在写望火楼,他做梦都是森林和望火楼,他别的追求没了,他想出名,想当作家,他要把心中的情绪写出来,可他写了多篇望火楼的文章,都是写到半截子,就再写不下去了,为此他烦躁不安,如琴给他买文学方面的书,他只看作品,却从不看基础知识,如琴觉得他是在建空中楼阁,她说他这是“望火楼情结”,但他觉得如琴在讥笑他,小看他。
他沉默了,从‘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句话得到启示,他强制自己背诵现代名家散文,一天背诵量不低于五千字,前三天他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如琴也惊讶他惊人的记忆力,他自感找到了速成的法门,他要用并且能用极短的时间把文学基础夯实,他的思维跃动着,表现着极强的穿透力,有无数的超级链接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整理着他的新收获,同时梦想的翅膀梦中都在飞翔,但第四天早晨出了情况,他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思考不进去了。他找医生,医生说他用脑过度,没有什么好法,建议他好好休息。几天后他恢复了,那三天的记忆虽然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但他已不敢再那样强制自己,如琴也不允许。她说:明知不可为还强为之是不智之举。如琴的话他听来就是打击,他变得更加敏感,敏感别人提到如琴,提到学生,提到有为的年轻人,他感到如琴在后悔与他的结合,他的心灵脆弱的想到离婚,他宁愿自己先提出来,以最大的代价维护他那一点可怜的自尊,然而他那么爱如琴,她重于他的生命,却重不过他的自尊心。他独自封闭着自己,置身在茧壳里,想与世隔绝,同时感觉到文学梦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为此感到绝望。如琴一如既往的爱他,爱的更深沉、更忘我,她想尽办法,用尽温柔、冷漠、故意刺激他的办法,想剥掉他的茧壳,让他猛醒或逐渐恢复正常心态,但都无济于事。只有在静夜,他们互相爱恋的时刻,春来才体会到如琴有多么爱他,多么为他担忧,他拥有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同时如琴也体会到春来多么矛盾,多么苦恼,多么不幸,对她多么依恋。她像一个耐心的妈妈对一个病弱的孩子,恨不能把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爱在顷刻之间燃烧,点亮他的人生。大家都看到春来变了,但却绝看不出如琴心中的忧苦,因为她的工作总是那么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八、病
寒天下,山顶尖,刮着白毛风,刮得两层望火小楼直晃悠,楼屋内,煤油灯火随着四壁透进来的暗风摇曳,那忽明忽暗的光照着大喜焦急的面庞、照着铃儿麻木的神情、照着躺在炕上高烧不退的他们的儿子,五岁的儿子病势沉重。儿子自幼体弱多病,咳嗽发高烧已记不得多少次了,都是吃点片药,再用白酒擦擦身子就好了,可这次快好时突然加重。
五六天前就咳嗽不停。那时,儿子赖赖的依贴在女人怀里,女人解开衣扣让儿子冰凉的小手摸她的双乳,孩子咳一阵笑一阵,小猪也哼叫着在儿子身上又拱又蹭地要和他玩儿,她的脸上也有了痴痴的笑影,大喜看到这情景,心里感到熨帖暖烘烘的。他说:带孩子下山吧!可女人说:过两天就好了……她的话如同一声叹息,直落到他的心里。
三天前,白雪覆盖了大地,放眼望去,万顷林海一片白雪茫茫,孩子高烧起来,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两天多才退烧,女人就一直木愣愣地抱着孩子,连续两天饮食未进不觉得饿。每到孩子生病,她就发傻,孩子好了,她却许多天缓不过神儿来,大喜担心长此以往有一天她会崩溃。“你没事吧?”他轻声的问话里含着不尽的担忧,她察觉大喜是跟自己说话,就从窗外大儿子的坟头上收回忧伤的目光,他看到了女人泪眼中异样的闪光,这是女人发病的征兆,一股凉气直袭他的心底。
今天白天,孩子好起来,又能和小猪在一起玩了,不想夜里身子又烧的火碳一般,大喜注视着孩子,心像油煎火烧,孩子干干着嘴已哭不出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脸和身躯像一团烈火,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对着他的爹娘。他 “二子,二子”一遍遍的叫,没有回答,女人抱着孩子表情呆滞。他说:“你放开他,孩子恐怕不行了——”他的话如同一把牛角尖刀,猛然剜入她的心脏,巨痛使她从麻木中醒来,她忍住痛和悲,说:“走,背孩子下山!”这句话说的那么清晰、那么决绝,大喜感到了力量和支持,他说:“二子,爸爸这就背你下山治病,铃儿,咱走。”她忙收拾东西,说:“手电没亮了,摸黑吧,会遇到狼”他说:“拿上根木棒。”她说:咱走,有你在,我啥也不怕——”
此时,辘轳把电话三长一短的铃声响了起来,他猛一激灵,抄起电话,电话传来主任的声音:“大喜呀,总场防火办通知,晚上发生了一起火情,原因是上山打猎的被狼群跟上了,为驱赶狼群故意点的火,亏得临近的一个望火楼发现及时,就近的护林点组织人力迅速扑救,才没造成火灾,但烧伤了一个人——你那里要保持警惕呀!”
听完电话,他还木木地攥着话筒蹲在地上良久。见此情景,女人决绝地说:“你别走了,我背孩子下山!”他站起身,一声比一声高,“……让你带孩子下山时侯,你拧着不走、不走,你夜里走,这会满山都是饿狼,你没听见?!”“我不怕它。”提到狼,她的眼里装满了复仇的火焰。他有一肚子的郁闷、无奈和悲伤要发泄,但他知道:在大喊大叫面前,如今他的女人只会表现出不知所措、傻里傻气的样儿。由于烦躁,他把羊皮袄脱下来,于是他们都一声不吭,她又从药包里拿出药来,喂儿子吃,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说:才俩钟头,你药着他,把药给我,女人坚持着不松手,他就用劲,女人双眼瞪着他,就是不松手,把她的手掰疼了,她眼睛流着泪还坚持着,他还不放手,旷野中传来一声狼嚎,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一缕邪光,就哼叫着下口咬他,他骂了一声:“你疯了!真的疯了!”就撞开门,穿进啸叫的北风,登楼梯到楼顶瞭望台,女人喊他他也不理会,他想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此时无边际的暗夜罩笼了一切,他有一双穿透夜幕的眼睛,能让他发现遥远夜幕下的火光,今夜在他东南西北的目所及的范围,森林平安!他忍不住在暗夜中流泪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默祷:塞北灵验佛呀,求你保佑我的孩子!
女人追上楼顶把一件大羊皮袄披在他的身上,又为他系好扣带,他背对着北为她略显弱小的身躯遮寒,她明明白白的对他说:“二子要有事,我就不活了。”这话像一把热烙深深烙进他的心里……他颤抖着抓住女人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们和孩子能挺过去!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她说:“我知道你的心。”在大喜的爱抚下,女人变的性灵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北风仍在狂吹,穿越丛林,抹过望火楼的墙角和电话线,发出尖利的怪叫,似乎要扯碎什么,大喜盼望北风扯碎满天的云,那样天晴了、雪就会停,可到了下半夜,北风停息了,雪又下了起来,好在儿子睡着了,他贴近儿子烤人的小脸,再也憋不住泪水。女人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一会他睡着了。女人把油灯放进外屋的灯窝,轻手轻脚地从门外铲雪倒进锅里,然后点燃灶里的枝柴,一会水热了,她开始和面,烙面起子饼。天麻麻亮时,大喜醒了,他摸摸孩子的脸,女人说:“起来吃饭吧。”他红着眼睛吃不下;她却吃了好多,好像在把更多的力量装进自己的身体里。吃完饭,她说:“你送我一段。”他知道没膝深的大雪四十多里路程她背着孩子很难走到地方,看他没吱声,她又说:“你甭送了,我自个能行。”他说:“我送你到梁头吧。” 他顺手递给女人一根木棒,把孩子兜在自己后背,他们出门踏进没膝深的大雪中。大喜迈开大步在前头蹚雪开路,女人在后紧跟,他们不时地摔着跟头,蹚出两溜长长的脚窝。远处不时传来一声狼嚎,紧跟着就有几声响应,这些狼也许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们穿越林海雪原,走到梁头,眼前的雪野迅速低垂下去,依然是没膝深的大雪,此时太阳从远处的林梢头升起,射出灿烂金光,照亮辽远无边的林海雪国。阳光和白雪相映成辉,把他们的身躯罩上了光环,大喜盯着女人的眼睛,两人顾不得喘息,又把儿子兜在了妻子的后背,大喜贴贴孩子的发烫的小脸,淋漓的汗水滴上去,女人关切的目光对着他,给他系上帽带,眼圈红了。他说:“别来没用的,”声音降下两度,说:“孩子交给你了,拿好木棒,到了回电话……你也看看你的病。”她说:“我知道……你也活的像个人样。”他想说:你放心!可话到喉咙就卡住了,他转身走了。当他不放心地转过身来时,看到他的女人正手拿木棒背着儿子快步向山下走去,他听到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喝,知道那是给自己壮胆和鼓劲。回到望火楼,他觉得有些饿了,走进屋才发现锅台上有一大盆烙好的面起子饼,锅里有几张还热热乎乎的,他知道:女人又一宿没睡。
九、音信
雪停了,呼啸了一个冬天的北风也累了,望火楼安静下来,大喜穿着羊皮袄,灰头土脸地在楼顶瞭望,望着女人和孩子去的方向,一家三口的生活画面在他的眼前联翩浮动——孤独的炊烟升起,他在楼顶纵目四望,满眼是绿色的海洋,那是生长的海,生机勃勃的海,涵水固沙的海。二子光着屁股欢蹦乱跳登上楼顶,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小手卷成两个筒一本正经地东望西望。小猪上不来,在楼梯下直哼哼。他不时望一眼炊烟,到炊烟变青变淡,妻子一准从楼屋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喊他们爷俩:吃饭了……想到这里,已经咕咕叫的的肚子更加饥饿难耐,而此时,那盆面起子饼早已被他啃光,他不得不自己做饭了。他走下望火楼,刷了刷已经生锈的锅,开始生火、铲雪化水。水化好了,他倒不知道从哪下手了,他对自己说:等一会,再等一会。
他又登上楼顶,他的心情散漫而悠闲、安慰而舒适。他的儿子好多了,四五天前儿子电话里还和他说,好想爸爸,好想他的小猪,他要爸爸喂好小猪,他好了就回来和小猪玩。他告诉儿子和小孩玩,儿子说小孩都叫他小傻子,不跟他玩,还净欺负他,小猪小鸡都不和他玩儿……忽然楼里的电话又三长一短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安适的心情,他迅速下楼接听电话,电话是女人打来的,刚说:“孩子又好些了!”就听儿子嘎嘎笑着断断续续地抢着说:“爸爸,我是二吱(子)……这儿可好了,屋里有站(电)灯可亮堂了…展(点)站(电)灯鼻吱(子)眼不黑,屋里没黑旮牙(旯),还有站(电)视,站(电)视里还有人儿呢……听到这些好消息,他的心轻松起来,正此时女人接过电话,半天不说话,过了好多秒钟,女人第一句说:“你吃饭了吗?”第二句:“你还好吗?”第三句:“你上楼穿好衣服!”第四句:“你又咳嗽了?!”第四句他咳嗽的说不上话来,还没等他说上来,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声音”,电话被接线员掐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女人说,他不知道电话线那头的女人对他有多么担心和牵挂!他默默地走出门,登上楼顶,心头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这感觉蔓延到他的眼眶,蔓延到他的全身,又把他带回到那一幕幕往事里了——
铃儿是山上的一朵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新婚的她才十八岁,就和大她五岁的大喜双双穿林爬山来到了这个望火楼,雪飘飘的下个不停,第二天早晨推开门,铃儿就喊:“大喜,快来看,这雪真白呀!”喊着,她像个孩子似的跑出去,陷进雪窝子里,还咯咯的笑个不停。大喜跑去拉她,她一把将大喜抱住,两人都滚进雪窝子里,大喜喘息着也不挣扎,铃儿说:“这雪真干净!”说着叼了一口雪,喂在大喜的嘴里。大喜嚼着雪说:“天冷了,泉水干了,整个冬天咱们就吃这个。”
…… ……
忽听得凄厉的一声嚎叫:别扒我的孩子!!!铃儿不顾一切冲向那匹狼,
…… ……
大喜盯着女人的眼睛,两人顾不得喘息,又把儿子兜在了妻子的后背,大喜贴贴孩子的发烫的小脸,淋漓的汗水滴上去,女人关切的目光对着他,给他系上帽带,眼圈红了。他说:“别来没用的,”声音降下两度,说:“孩子交给你了,拿好木棒,到了回电话……你也看看你的病。”她说:“我知道……你也活的像个人样。”
…… ……
十、来自山顶的孩子
二子的病好些了,能出屋和小鸡小猪玩了,而铃儿却感到身上没了力气。
那天背二子下了山,她直接扑进诊所,哭着说:“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医生把孩子从她后背上解下来,她就瘫倒在地上。春来和如琴闻讯赶来时,二子正在输液,铃儿守在身旁,打缕的头发粘结在一起,还腾腾地冒着热气,身上不停地打着哆嗦。她一见到春来,就又哭起来。春来两口子待二子输完液,就把她母子俩接进家里。春来知道姐累坏了,他心里不好受,怪自己没能去接姐一段。姐不怪他,他已经当老师,工作上不如意,不能再给他添事,她不知道大喜上午曾给话务室打电话找春来,可话务员说,学校没电话,没人传话,大喜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到话务员找人下午告诉春来望火楼来电话春来连忙回电话的时候,铃儿已背孩子到了诊所。话务员是个姑娘,一听说原来大喜孩子病了急着找春来,就说:“望火楼这人咋这样?啥事不说,电话就挂了,这么急的事,我到别的屋喊人也得把信给你传过去。”春来说:“这不怪你,山上的人就这样。”
晚饭二子已能吃点儿,姐看孩子好些,她也饿了,只是不上大盘子里夹菜,春来就频频给她夹菜,晚上九点多,春来找医生来家给二子输液,输好液,姐在二子身旁一歪,就睡着了。春来送医生出去回来,见如琴正在洗漱,他把刚从小卖部买回的牙膏牙刷和雪花膏放在柜上,轻声说:“这是给姐买的,让姐脱了衣服睡吧。”如琴瞅他一眼,说:“你可真是体贴入微,不但吃饭时夹菜,连雪花膏都买了——”春来说:“你没闻出来,姐嘴有味,她不好意思到盘子里夹菜,心里也不得劲,让她收拾收拾就好了。”如琴说:“你出去吧,我让姐起来换衣服。”春来出去了,春来回来时,姐已躺在被窝里睡着了。如琴说:“棉衣的棉花都溻透了,我看姐的身量和我差不多,就把我没上身的内衣给她换了,你的内衣也该洗了,换了吧。”春来从衣柜里找内衣,顺便把如琴的也找出来,不见了一样东西,如琴说:“找啥呢?”“我给你新买的裤衩。”“别找了,给姐穿了。”“我给你买的,你咋还——”“你小点儿声,”她说:“那就是个姐——”“姐是姐,你是你——”“我也是你姐……”她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没和春来这样交谈了,是姐和二子的到来让春来回到日常生活里来。春来见她柔媚动人,就说“你胡说。”抱着她不想松开,于是她让他松心、让他快乐。
早晨起来,如琴又把自己存的棉衣棉裤拿出来,说:“姐换上我的吧,你的棉衣得拆洗了。”姐把棉衣换上,就打起精神开始收拾,洗她的内衣和枕过的枕巾,看她用水省俭,如琴就给她加水,她说:“够了,够了,那么多水都瞎了。”姐很麻利,如琴做好饭的时候,她也洗完了,自己也收拾完了,她又出屋拿起扫帚扫院里的雪。如琴说:“春来,你去,让姐歇歇。”春来说:“她硬撑着呢,就让她撑着吧,要不让医生也给她输输液。”姐进屋来说:“我没事。”
正如春来说的,二子的病好些了,姐却要撑不住了。
今天学校放假,输液时二子就吵着不输了,他要回家,他想他的小猪了,及至输完液,一眼看不到,他就跑出屋。在院子里,他看见栅栏那边有一头小黑猪,还有几只小鸡,看栅栏中有个空子,他也不走门,就费力的钻过去,小鸡受了惊吓,咯咯叫着,往墙角跑,他不顾衣服撕个大口子,上去就把小猪抱住了,小猪哼哼着,在他的怀里很温暖,他看了看这家屋门口,就抱着小猪从原路费力地钻回来,衣服又划道口子。此时,铃儿正输液,春来从窗玻璃看到他抱个东西,就想去看个究竟,没等他走到门口,门被二子踢开了,他抱着小猪走进来,他说:“簌簌(叔叔),它和我玩。”春来皱皱眉,让他低声,他就把小猪放在外屋地上,和它摔跤玩,把他乐得嘎嘎的。如琴听到外屋声音有异,撩帘一看,说:“咋把小猪——”春来捂住她的嘴,指了指屋里。忽然,小猪拉在地上,猪粪热腾腾的向上冒着热气,如琴打开门,说:“赶紧——”春来说:“二子,把小猪放开,要不叔叔不喜欢了。”二子瞅瞅如琴,撅着嘴,不情愿地把小猪放开,春来赶紧出去拿铁锨打扫。打扫完,又把二子的身上的土擦了,把手洗了,又上屋把他衣服上划破的两个口子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缝缝补起来。姐说:“兄弟,你咋啥都会?”春来瞅着如琴说:“不跟爹妈一起过了,没人疼,啥都得学点。”如琴说:“他是嫌我针线不好。” 姐说:“别当姐傻,你俩好,我看得出来,。” 如琴说:“姐,我看我哥你俩也好。”姐说:“他挺粗心的,他心里装着我和孩子可他不说,可我知道我和孩子就是他的命。”姐说着,眼中汪满了泪水,如琴说:“我哥是个真正的老爷们,姐,你也别总想过去的事了。”春来也有感于如琴的后半句话,觉得需要他们好好劝劝姐。他们说着话,姐输完了液体,如琴给她起针,说:“姐,你躺一会吧。”春来说:“下地溜溜也好。”姐穿上鞋下地,在穿衣镜前简单整理一下,如琴说:“姐,孩子那么大了,你还这么漂亮。”此时春来看着院中说:“二子呢?”姐说:“让他出去跑吧,他在屋里憋不住。”说着,姐仍不放心他跑到邻家淘气,就出屋出院瞭望儿子,春来和如琴也跟了出来。
正此时,贯穿场部的公路上驶来一辆大汽车,车轮挟起的雪尘和车的轰鸣声,使得路边玩耍的孩子们远避了,但二子竟然高兴地冲向汽车,汽车的凄厉的急刹车的怪叫声惊了周围的宁静,铃儿刚走到路边,她尖叫一声冲过去,抱起孩子,孩子在她怀里挣着踢着,他不喜欢让人这样捆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想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就对铃儿骂:“谁家的野种?是你家的吗?故意往车轱辘底钻,哪天让车撞死。”铃儿可怜巴巴地说:“我以后会看好他的,求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司机说:“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个孩子傻,早晚他妈出事。”如琴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么说话怎么了?这么大孩子还往车上扑,他不是个傻子是个啥,轧死他我都冤。”春来的父亲愤然的说:“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你是不是爹生娘养的,说的尽是畜生话!” 大家都被那个司机激怒了,春来说:“别跟他讲道理!”他说着就要冲上去,恨不得把他打个稀巴烂,如琴紧紧地拽住他,女职工一边安慰铃儿和孩子,一边嚷着不让司机走,司机毫不示弱,喊:“仗你们人多,想打架怎么地。”,二子被吵架的场面吓得直哭,说:“妈,我要回家!” ,大家正和司机不可开交,不想铃儿一语惊人“让司机走吧,二子没见过车,他不定以为啥好玩的东西呢——”司机趁虚而入,说“你们听听,这可不怨我。耽误了我拉货,你们赔损失。”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她,那眼神中的失望、疑惑、不屑、迁怒、更多的是不解,让她抬不起头来,她虽然知道大家都是好心对她和孩子。春来的爸爸说:“散了吧,孩子没伤着就好。”一甩袖子走了,大家都散了,汽车开走了。如琴说:“姐!回屋吧。”几个小孩从胡同探出头来吆喝:“小二子,二傻子!”然后嘎嘎一笑,二子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妈,咱回家吧,这不好,我要和小猪玩。” “这有电灯、有电视、有学校、还有——”
回到屋,春来把玻璃茶几砸碎了,而后又帮着如琴往外捡玻璃碴子。
一会儿,春来爸爸来了,见铃儿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付惊魂未定的神情,但春来爸爸是个心里有话不吐不快的人,他说:“铃儿,不是当叔的说你,大家都在帮你,你咋还那样说呢?本来有理的事——”铃儿嘴唇颤动着,眼中汪满泪水。春来说:“姐说的没错,二子是没见过汽车,姐也怕事闹大了。”爸爸说:“没见过也不能说,那个司机是善良之辈吗,这种人能对他让步吗?事闹大他能怎么地?那么多人他能撒得了野吗?”如琴说:“爸,你说得对,这两天二子有病,我姐急病了,也吓坏了——”爸爸说:“好,让你姐养病吧。”说完他叹着气走了。夜里,如琴抱住春来轻声说:“砸了茶几,心里痛快了?”春来长出一口气说:“怎么说我也窝囊,你不该拽着我,让我也痛快痛快,我心里憋得慌。”“你不会打架。”“不会也要打,就是被他打伤了也不后悔。”如琴附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对他们娘俩好。”春来拧她一把,说“又瞎扯。”如琴缩着身子,说:“你又想歪了,好多人都对他们娘俩好,你以为你一个人呢?”春来语塞。
十一、为夫、为妻、为人父母
林海即将消融最后的冰雪,大喜眼前伸向遥远的森林,除了那间或的常青树,还是一张黑白照片,色彩过于苍凉,他期待着那流荡的春风吹开绿叶、催动花蕾,那将是一张迷人的彩色照片,他喜欢这样的照片。
他站起身,伸伸腰臂,聚拢起精神,又举起望远镜环顾四周远远近近的森林。那些森林在他的心版上圈圈点点,他能迅速准确报出那些地名。忽然一个花点在他的望远镜里逐渐放大,搅乱了他心中的平静。
就快接近望火楼了,铃儿放缓脚步,她是来给大喜送感冒药的,热泪在她的眼眶里转,她在想二子险些被车撞那件事对大喜说不说。望火楼近了,她的心一阵放松,好像一只网中鸟飞回了丛林,她又可以自由自在了,此时她才知道山下的世界不属于她,不属于大喜,甚至不属于二子,但是她已决心让二子进入那个世界,以后在那个世界行走,这对于他们都很重要。
大喜的咳嗽声传来,她抑制着心中那蚂蚁爬满的感觉,逃避着那匹狼的爪子和阴森森的眼神,不去回忆二子经历的种种险情,所以她变得坚强起来,她设想等到二子能够让她放心松手的时候,她还回来,让她的大喜活得像个人样。想到这些时,她的眼中又涌起热泪,她不想让他看到,就擦干泪水往前走。
终于,铃儿穿着花布上衣出现在大喜眼前,她的穿着,放大在这黑白照片里,是那么好看,又那么迷人。她因为走热了,前怀敞开着。此时她为孩子为他受过的苦,一幕幕涌上大喜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从楼顶下来,一头扎进铃儿的怀里,她像抱一个孩子紧紧抱住他苍凉的头颅,他们那么不想分开——
……
铃儿再次下山是被春来撵下山的。他对铃儿很凶,骂铃儿,“知道抱窝不知带崽,把孩子自个扔到山下不管。”铃儿说:“春来和如琴给带着呢,他们对孩子好着呢,春来家大叔大婶对孩子也好,学校成立了幼儿园,幼儿园里有阿姨,有食宿,孩子也可以在学校里吃住,过一段时间就让二子住校。”大喜说:“小鸟分窝还得翅膀硬了呢,世上有你这么狠心的娘吗?”铃儿说不狠心只有把孩子接回山。他说:“谁让你们回山了,你给我滚下山去。”他几乎暴跳如雷。铃儿说:“看你那样,还要吃人?”铃儿气得下山要走,大喜说:“二子要和小猪玩,你告诉他,小猪长大了,背不到山下了。”铃儿气得说:“林大喜,你还让孩子和小猪玩,你连猪都不如——”大喜说:“要不过些天我抓一头小鹿,你给他背下山去?”
这件事后,老场长决意要给大喜调工作,可大喜电话里说:“我没多少文化,别的工作怕干不好,老场长,我还是在这干吧,我不怕吃苦,孩子也进幼儿园了,挺好的了,再没后顾之忧了,何况我的眼睛好,云里雾里我都能看出烟火来……”老场长说:“你的眼睛好我知道,这工作交给你我最放心,可这太苦了你和铃儿还有孩子。这样,以后有困难你就直接跟我说,别自个闷着,跟你爸我们都是老同事,你和铃儿在山上丢那个孩子,我作为领导心里觉得愧对你们……”大喜哭了,说:“谢谢老场长,那不能怪你们,那是我和铃儿没弄好……”
…… ……
十二、林区的教育
春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听说林场新调来一个副场长,主抓学校工作,不久就会有师范的毕业生来当教师。春来问如琴,“你也离开学校吧!”“我服从安排。”“即使留下一个,恐怕也是你。”“留我我就在这。”“唉,这回我快走了。”“你走你的,我留我的。”“我要护林还能常回来看你,如果我要去了望火楼,就得两地分居。”如琴皱皱眉,“谁离不开谁咋的?”“天天面对,我也腻了。”春来说完,从如琴办公室穿过通门回到里间自己的办公室,如琴听到他一声叹息。
忽然门开了,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进来,俩人都一愣,如琴忙站起来,说:“袁克敏——,袁场长,来视察工作?”“客气,分工让我主抓学校工作,如琴,有四五年不见了吧?怎么,办公室里就你自己?”说着坐在她对面,“他们都出去了,我喊他们过来。”说着如琴用暖壶的水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别喊,我也是随便过来看看,从名单上我知道你兼任校长……这的情况怎么样?”
如琴大致向袁场长汇报了学校的情况。袁场长说:“听说你对象也是教师?”“我们俩也是没办法的事,场长办公会点兵,点到了我们俩。”袁场长说:“我大学毕业分配来林场上班也几年了,对林场的教育感受很深,我没当过老师,可是老师教大的,我在营林区工作过,经常看到适龄入学儿童,因为学校远,不能念书,整天淘气,有的家长为安排孩子念书,绞尽了脑汁,那是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都借读在外,因为咱们营林区地处偏僻,没有一个学校可以让孩子读书而又能解决家长的后顾之忧,为这种现象,我向总场提出各林场设立学校并解决住宿生食宿的建议。”如琴说:“从我记事起,除了总场,咱们其它林场的小学教育基本都依赖周边农村小学——”袁场长说:“我知道这农村小学都坐落在山野中,交通靠牛马,春秋冬两顿饭,上学放学看太阳。”如琴说:“没想到你了解的这么清楚。”“这不奇怪,我开始上班的那个作业区,就有好些年轻姑娘小伙,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工龄却比我都长好几年,他们几乎都是在那样的学校读完小学的。他们文化水平很低,但干起活来个个都像小老虎,没一个喊苦和累的,可与他们沟通却很难,比如在一个场合,我说话他们就都不吱声,可他们自有他们的快乐,只要互相凑到了一起,说唱笑叫就开始了,唯独把我自己晾在圈外。他们也有的拿书看,可宿舍里乱成一片,一会书就不知扔到哪去了。我学着他们说粗话,喝大酒,加上自己也好玩好闹,渐渐和他们混成了哥们,但他们开口就说我是知识分子,是善意和尊敬的那种,这不影响我和他们打成一片。在那种环境下,我接到了两个姑娘的信,可同时我发现有两个伙伴对她们一往情深,伙伴们都暗暗观察我的动静,我也采用信件的方式给两个姑娘回话,说我目前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可我发现她们在等我。我不想影响到哥们,同时谢绝她们的好意,我又回信说,我有女朋友了。”他对着如琴沉吟片刻,又说:“接着我调离了那个营林区,得以和他们的父母相识,我发现有两个人的父亲竟然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这让我意外,也让我感到自己渺小,他们为林业建设和发展不止付出了自身,还影响到他们的下一代,现在新一代人面临着很大工作压力,他们不甘人后而又无奈,有理想而缺少实现理想的力量,所以理想就成为异想天开,归根结底他们缺少知识,紧接着必然有婚姻家庭的多种负担需要他们承受。我为这一代人感到沉重,他们不但要承接老一代人的事业,还要面对自身的很多问题,我觉得他们必须努力,不能放弃学习、进步,林场要给他们支持和帮助,我们不能绿了百万亩而荒芜了一代人,除了他们,还有第三代人的教育,都已经成为问题,必须把教育抓上去,即使从现在开始。”如琴说:“你说的很对,我就是第二代,是地域、环境、条件和自身多方面的原因造成了林场过去的教育问题,现在咱们全场好多年轻人都在学、在努力,他们靠毅力和自信心坚持着。”袁场长说:“这是可贵的,这让我更明白了,生活是最真实的,是千变万化的,也是最教育人启发人的……经过这两年的工作和观察,我发现林场的女工也并不轻松,她们同样承担着繁重的工作任务,还有家务,她们不是帮助这些男子汉们获得了成就,而是和男子汉们一道、肩并肩成就了这绿色伟业,正像你所说,塞罕坝什么鸟都有,就是没有依人小鸟,塞罕坝的事业,女人一样功不可没。还有我对你说的,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生产力,应该占据统治地位。就塞罕坝的事业来看,这话说得太绝对了,如果只有知识而吃不得苦、耐不得寂寞,没有那种奉献精神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塞罕坝……”
忽听那屋咳嗽两声,袁场长推推眼镜,说:“屋里有人?喊出来见见吧。”如琴说:“出来吧,见见场长。”春来从里间出来,如琴说:“我俩是一家,别怪我,我不知道他在屋——”袁场长和春来握了握手,春来出于礼貌寒暄几句,接着。袁场长又问他们对学校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春来无话,如琴提了两点,第一、取消复式班教学。第二、加强小住宿生疼爱式管理,选爱孩子的妈妈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的父母放心。袁场长问:“选个什么样的?你具体说说。”她说:“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应该是在孩子熟睡的时候,能给他们掖掖被子,孩子衣服脏了能及时给他们洗洗,能把他们当孩子照顾到就好,他们毕竟都小。”袁场长说:“我听家长说了,你经常给孩子们洗衣服,说你就像个妈妈一样。”如琴脸一红,说:“我没做什么,自己也觉得胜任不了教师工作,等正规学校毕业的老师来了,让贤吧。”袁场长说:“有一句台词是‘老九不能走’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老师。”“会有人做的更好!”“你这样的老师要走我跟你急,谁放你走我跟谁急。”场长转向春来说:“告诉大家都好好准备准备,后天星期六,星期六上午咱们全体教师开个会。”说完走了。俩人送走袁场长,春来也不看如琴,转身走了。
星期六全体教师开会,会开的有模有样的,如琴主持会议,袁场长讲话,列席的办公室主任宣布学校新的人事安排,正式任命如琴为校长,别的老师各就各位,一个陌生的名字接替了春来的班级。办公室主任说:“会后刘春来到我办公室,有新的安排。”接着由如琴做学校工作具体安排。如琴分明感觉到春来心里不舒服,对于春来的工作调整她毫不知情,她想可能是领导有意避开她,虽然春来乐得离开学校,但这决定来自袁克敏,他顿时感到一种压力和抵触。于是在办公室主任说完他另有安排的话时,春来转身走出会场。如琴情绪中丝毫不受影响,她说有领导的信任,只要对林区的教育有好处,她可以暂时在这顶着,但她时刻准备着让贤或是退出。但接着她就学校班级的具体工作,做了较细致的安排。散会后,袁场长对她说:“如琴,春来的安排事先没跟你商量,希望你俩能理解。”如琴说:“他几次要求离开学校,这也正符合他的心愿。”“你和他说说,别让他误会。”“没事,他能理解。”春来去主任办公室,得知还是安排他回到原来的营林区护林,这是他盼望已久的工作,可此时他的情绪却萎靡了。
如琴回来时,他早已做好饭,正对着饭桌上的两盘菜,一个酒瓶,一个酒杯,自斟自饮。他从没有这种习惯,如琴说:“我给你倒满杯,就这些吧。”他顺从着把那杯喝下去,酒入愁肠愁更愁,他有些醉了,但他心中正进行着两个人的对比,两人年龄相当,一个大专毕业生,林场副场长,前途无量;另一个初中未学,营林区护林员,胸无点墨却梦想加幻想。两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让这个姑娘开始选择,后者无疑落选。而现实中后者近水楼台,让姑娘成了妻,但他自卑苦闷又爱吃点小醋。这就是他,他看到自己的卑微猥琐,看清了自己内心患得患失,他不敢放手,于是他的爱情总有些纠缠和赖皮的味道。
十三、转 变
天黑了还不见春来的踪影,如琴站在门口向路上瞭望,一个多礼拜了,他去营林区天天喝多,又天天骑马回来住,每次他骑着马回来,都是如琴扶他下马,小心地扶着他进屋、上炕、脱衣,给他擦洗,春来尚有一丝明白,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一会让如琴离得远远的,一会又怪如琴不管他,如琴不生气,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不听话就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老实点。今天晚上月光明晃晃的,照出很远的路,没有他的影子,如琴不放心,就顺着路向北走找他,找出有二里多路,看到了白马,白马上趴着一个人,正是春来。如琴看他不至于掉下马来,就不作声地跟着往回返。到家门口了,他不下马,含混地喊:如琴,还不出来接我。看到如琴在跟前,就说:“你是谁?快喊杨如琴,就说刘春来驾到。”因为风清月好,好多大人和孩子们都出屋在月下乘凉,听到喊声,孩子们相约着说:“走,看醉鬼去。”如琴扶他下马,他说:“你是谁?是我老婆。”他扶着如琴的手下马,到了地面,他故意往后一躲,如琴没扶住,他骨碌到地上。如琴拉他,他打拖拖不起,刚刚从山上回来的父亲见此情景,呵斥他:“春来,起来,回屋去。”春来看得明白,说:“爸你回来了?”“在这给我丢人,快上屋。”春来不起来,说:“爸,你信不信?我就地十八滚,如琴也得伺候我,还不敢发脾气。”说着就就地翻滚,逗得孩子们又笑又叫,气得父亲抬脚踢他,如琴连忙挡在前面,父亲这一脚正踢在如琴的腿上。如琴说:“你闹够了吗?你再不进屋,我可不管你了。”说着抬腿要走,春来一下抱住她的腿,摇晃着站起身,顺从着如琴,如琴才把他扶进屋。
春来一反常态,让如琴一筹莫展。两年来,春来常为脱离不了教师岗位而苦恼,到了星期日他常骑着摩托到他原来的营林区,帮着护林员一起巡山护林,喝了酒回来,从来都很高兴,有时就去望火楼看大喜一家,回来也是高高兴兴的,只要从山林回来,他的苦闷总是一扫而空。而现在营林区的护林工作却造成了他的苦闷,如琴问他在哪喝的酒,他没好气地说请他喝酒的人多了,如琴担心他骑马挨摔或工作上出什么岔子。
一天派出所人来找春来,说他护的林子被盗伐了,需要他去做笔录,经过是这样的:林区居民张三是春来的好哥们,明年要翻盖房子,因缺少木料,想上山盗伐,又怕春来抓住,这些日子见春来像丢了魂似的,就请他去家里喝酒,春来原来不怎么多喝,这次不喝醉不干,张三就想好了主意。张三酒量好,春来喝不过,请了三四次了,春来就自己花钱买了些酒肉拿来,张三豪爽也不推辞,俩人接着喝。喝完了春来回家,张三就拿上锯上山偷伐林木,扛回来放在自家房后挖沟埋起来。派出所组成清山检查组发现春来辖区树木丢失较多,就在村委会支持下进入居民区查找,结果在张三的房后发现了赃物。听到始末原由,春来如梦初醒,做完笔录,他就骑马奔山场,被盗伐的现场还在,他痛心疾首,回到林场他找到老场长,请求处分。场长说:“不用你要求,处分定了,停止护林员工作,去采伐吧!”
晚上,春来回到家里,如琴给他倒洗脸水,给他找出洗过叠好的衣服和干净的鞋让他换,他洗过头脚,换好衣服和鞋,如琴把饭菜端上桌。春来说:“以后要跟你分开一段时间,好长时间吃不到你做的饭了。”如琴把筷子递到他手上,说:“今天晚上你就多吃点。”他用筷子挑着米饭粒,慢慢的咀嚼,如琴给他夹菜,他实在无法下咽,就放下筷子,出屋了。夜里,如琴给他准备进山里用的东西直到后半夜,然后她偎依着他躺下,脸和他贴在一起,春来心里一直难受,他说:“睡吧。”她“嗯”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他们知道,直到天亮,他们谁也没睡着。草草吃过早饭,春来的行李物品搬上等在外面的马车,如琴说:“家里你放心。”春来觉得她的话里有无限的含义,他脸色苍白地说:“我知道,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妈妈也出来送行,老人家的眼中含着泪水,而如琴给了他一个微笑。
深山洼里,蓝天也变得小而不规则,在四围的树木和群山中,一溜十一间工棚,外围是用黑土块和草皮垒就的墙,木栅栏做隔墙,锅台连炕,炕席不够用,炕上一段铺着纸壳,再不够用就铺上草。春来在这吃住,拿着锯随社会工人上山间伐,中午带干粮,两头不见太阳,动的是劲头,拼的是体力。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并没觉得特别的苦,他是林场子弟,老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半个月中两次工作调整,触动了他的灵魂深处,在山林的寂寞日子里,他有的是时间反省自己。爸爸电话里把他训了一通,因为老场长和爸爸是老同学。他把春来工作上的失职以及处理都在电话和爸爸说了,爸爸说,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他感到心里闷得慌,又给大喜打了电话,大喜说,别跟自己过不去,一个人能做柁做柁,能做檩子做檩子,能做椽子就做椽子,安心做个椽子也不错,本来是椽子非要做檩子和柁,它担不起那个重量。他想到他的文学梦想,他想,我写不好,力争做好也不错呀。为什么总和优秀的比呢,为什么不能脚踏实地做回自我?想到如琴,他感到,她的心始终暖着他的心,疼着他、爱着他、牵挂着他,没有一刻分开过,无论岁月风霜、风吹雨打和生活磨难都不能将他们分开了。
他想,这也许是人到了落魄时,就想本来很好的,都是自寻烦恼,故而生出很多事来吧。
在这段时间里,如琴只身骑马来看他两次,带了好多好吃的和干净的衣服鞋袜,她已经有了身孕,春来怕她累着碰着,他发现如琴明显的瘦了,知道那是因为学校工作操劳加上对他的牵挂、还有孕期反应,在如琴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能在身边。如琴骑马回去时,春来都让她骑在马上,他牵着马送出她好远。临分手时,如琴都说:“好好改造吧。”自从知道如琴怀孕,他并没有欣喜若狂,但在那一夜他想了很多,自从结婚以来都是如琴在为这个家操心,而他只会像个孩子似的给她添乱。好几年了,他第一次想到家庭责任,第一次知道心疼人的滋味,他的心颤动着,生活变换的这么快,他还没准备好,就要做爸爸了,孩子来到世上,他拿什么给予孩子,他又怎么教育孩子?他够格做个父亲吗?
总的来说,深山洼里的工作他是平心静气的接受的,他没把这看成打击,可他的梦想和幻想都被击的粉碎,让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我。他从这个真实的自我开始思考了很多问题。
两个月后,老场长来山上检查生产,看到他的模样,笑着说:“瘦了,来有多长时间了?”春来说:“两个多月了。”“想媳妇了吧?”春来说:“她来过两次。”“春来啊,你娶了个好媳妇啊,你得向你媳妇学习,人家当校长都能干好,你怎么护林员就不好好干呢,你应该好好干,要不怎么对得起人家。”春来说:“您说得对。”老场长说:“干好护林工作不是个简单事情,要把握好和老百姓关系尺度,既要防偷盗林木更要防住火,你当过护林员,我听人说你很有一套办法,今天你就说说,我也听听你对防火的想法和认识。”春来不假思索地说:“我想防火重在预防,全场百万亩林子,大路小路四通八达,行人无数,需要多处设控设防,严防火种火源入山进林,这在防字上下的力量最大,全场一千多名职工分工不同,哪项工作都和防火有关,这就是全员防火。同时通过森林防火联防会议和其他防火宣传等措施达到全民防火。我想护林员是专职的护林防火人员,要让他们明白这些,并为达到这样的效果而工作。”时场长赞许地点点头,说:“听你爸说,你曾经想上望火楼去工作?”“那是以前,心里不成熟,那时我很自卑,想逃避……固执的认为望火楼的工作最重要,现在我知道火重在预防,望火楼作用在于尽早发现火情以达到及时扑救。所以在山下防火和在山上防火同样重要,只是环节侧重和分工不同。”老场长说:“小子,说的不错,你收拾收拾和我们车走,还是回去护你的林吧!”
十四、团 圆
八月中秋,正是林中缤纷落黄时节,那千万颗金针在秋风中纷纷落在林下,加厚了肥沃松软的林地。远看主背景黄色中抹染着浓绿、淡绿、还夹有枫叶红等多种色调,都衬在气爽澄澈的蓝天之下。
今年的中秋,空气中还透着暖意,望火楼上也分外热闹,因为春来骑摩托带着二子来和哥姐过中秋节,二子欢天喜地,给爸爸妈妈背诵幼儿园里学的儿歌和叔叔婶婶还有爷爷教的唐诗,他说老师是园丁,他是花朵,春来启发他说,爸爸是园丁,啥是花朵?他想想说,爸爸是园丁,妈妈是花朵。铃儿说,坏小子,不对。他又说,爸爸是园丁,林子是花朵。把大喜高兴的不知说啥好,铃儿高兴地抱起二子就亲。看到春来入神地瞅着她,她脸上一红,笑笑说:“如琴咋没来?”二子抢着说:“婶婶回姥姥家过节了。”哥说:“是我让春来来的,我想二子了。”姐说:“大过节的,让你和如琴大叔大婶分开。”春来说:“没事,年年在一起,我爸我妈让我把二子送回来,过完中秋,就让我接回去,让我别来回跑了,如琴她们学校放秋假,她也回娘家看看,在那过中秋节,再回娘家就得坐月子以后了。”姐说:“她有了!”“嗯。”他说溜嘴了。“那你还不陪着她”“她没那么娇气。”“有了身子的人不一样。”哥说:“你们看,来了一辆小车,好像老场长坐那辆。”春来抢过望远镜,看看,说:“是,不错。”车带着一溜烟行驶到离望火楼还有一里远的地方停住了,只见左侧车门打开,司机出来,冲着楼顶摇着胳膊喊:“刘春来,快来接你家校长,我就送到这,剩下一里地留给你了,你快把她抱回去,要不人家跟你没完。”司机又对大喜喊:“大喜哥,老场长让给各望火楼检查站送月饼,慰问你们,交给杨校长了,我还得去别的地。”右车门开了,如琴出来向楼顶瞭望,怀中捧着一个圆盒子,春来摇着胳膊大声喊:“如琴,老婆,亲爱的……”春来把望远镜递给大喜,就噔噔跑下楼,大喜还没来得及谢谢,车调过头就走了。二子喊一声:婶婶,也跑下楼去。楼顶只剩下大喜和铃儿,大喜说:“这家伙,真敢吆喝。”铃儿说:“人家俩人好。”大喜不以为然,“这老婆早晚让他惯坏了。”铃儿说:“难听,兄弟媳妇跟前你可别瞎噜噜。”大喜说:“我不说话。”
春来气喘吁吁跑到如琴跟前笑脸相迎,不想如琴从他身边越过去,春来连忙求饶,“我以为你真在娘家过节了呢,就奔这来了,如琴别闹,哥看见该笑话我了。”如琴说:“你自找的,狠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如琴到了接她的二子跟前才停,春来也跟上来,如琴把盒子杵给春来,二子就说:“婶婶,我都想你了,也想爷爷奶奶了。”
姐见如琴赶来,感动极了,她早在楼下迎接,她拉着如琴的手说:“妹子,你来了,兄弟就不牵肠挂肚了,我心也踏实了。”如琴故意背对着春来说:“姐,上屋,我有话跟你说——”春来说:“如琴,做饭时候喊我,我帮姐。”如琴不理他,也不让姐理他,俩人进了屋,春来也要跟进去,哥喊住他。如琴一进住屋,就被眼前镶在镜框里的四幅刺绣吸引了,那不是一般的刺绣,不是花鸟虫鱼、梅兰竹菊、福禄寿喜,那绣的是本望火楼目所能及的森林图景,上面用几种不同颜色清晰地标注着地名、林班、小班,亩数、树种、界限等。如琴问:“谁绣的。”姐说:“是我,我手粗,没绣好,可比你哥画在纸上的好多了,那几张纸的,这几年烟熏火燎的也快看不清了。你看上面的字好看,那是我照着春来的字绣出来的,那镜框是春来在山下找木匠做的,玻璃也是他费力好大劲运到山上来的。”如琴说:“绣的挺好的。”姐说:“解闷的事,墙上啥都没有,有这几个镜子好看些了。”
很快,饭桌搬上了楼顶,酒菜摆上桌,四个菜,四个酒盅,五双筷子,二斤月饼放在盘中,大喜拿起一个月饼下楼,让春来跟着,来到林角老大的坟前,大喜站在那说:“老大,过八月节了,吃月饼。”他把月饼掰碎,散落在坟门前,忽如凉风袭来,春来见他蹲下身子,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额头上就密布起豆大的汗珠。春来说:“你不舒服?”他说:“我有病了,我让你来就这事。”春来说:“你觉着怎样?”“不像好病,一个多月了,从疼的位置看怕是肺癌,我爸就是肺癌死的。”“你不早说。”“前些天疼的不厉害,也没当回事,这几天一阵一阵的够呛。”“有病得治,我姐知道吗?” “还没跟她说,她跟我没享过一天福,在老大身上又坐下病根,现在刚好了,我想等等再跟她说。”“你想怎么办?”“她这几天总念叨要去北京,我想带他和二子到北京去玩一圈,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春来说:“哥,你不能糊涂,你可以带他们去玩,可你的病也得看。”“我有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和如琴帮着给她找个好人,别让她和孩子受罪。”“你胡说!”春来长吸一口气,说:“哥,不会的,你绝不是那种病——”大喜说:“走吧,他们看着咱俩呢。”他说着擦擦汗水和春来上楼。大家坐下,大喜也高兴起来,见春来和如琴都沉闷,姐说:“都过去了,过去的就别想了,我和你俩说说山上的喜事吧。”如琴说:“这山上也该有点喜事了,姐,你说,说完咱吃月饼。”姐说:“这几天,山上既热闹又喜庆,喜事一件又一件,都接上了。”如琴问都啥喜事,姐说:“这第一件,是老场长来了,他说要打井,不能再吃雪水了,以后还要解决电灯电视的事。第二件是老场长看到了镜框里那几张图,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他拍拍你哥的肩膀,说:好样的,你娶了个好媳妇。又对我说:‘铃子,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你和大喜没少吃苦,你给大喜工作很多支持,为林场也做了很多贡献,从这个月起发你工资,以前有好多关心不到的地方,你们多担待,今后有什么困难提出来,咱们尽可能解决。’老场长话一说,你哥一口八个没困难。”铃儿的眼里含着笑,停住不说了。如琴说:“姐,还有你就一块说出来吧。”“这第三件是北京记者来了——”如琴说:“记者来干什么?”姐说:“记者来采访你哥我俩,他们好像是夫妻,男的说什么我们为北京挡风沙做了贡献,女的为我们唱了一首歌,唱的我都哭了,那女的也哭了,临走留下了这二斤北京月饼,和一张纸片,说到北京旅游找他,吃住玩儿他全管。还有一件让我们全家最高兴的事——”如琴说:“你说,我和春来听着呢。”“那就是你和兄弟来山上咱们一起过节,你们俩就是我们一家子的亲人——”她说着,端起酒杯,大家都动了感情,一起干了一杯,哥说:“你姐还挺能说呢?”如琴说:“哥,你看我姐不止说的好,而且做的好,我看这个家该让姐当了。”哥说:“历来都是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姐说:“你哥不让我说了算,我有嘴没心,啥事都得听他的。” 哥说:“你姐太野,哪都想去,看北京记者来了,这几天打着磨悠,念叨想上北京。”姐说:“我也是憋得慌,嘴上说说。”如琴说:“上北京得花钱,哥怕花钱,姐,我看你还是别张罗了。”姐说:“我不过嘴上说说,知道他不同意。”哥说:“谁说我不同意了,明天我就带你和二子去北京。”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哥,只见哥的脸色发黄,额头上有一层豆大的汗珠。姐说:“你咋了?”他说:“天到这会了还这么热,来咱喝酒。”春来说:“姐,不是说笑,我给你们看望火楼,我哥你们一家三口明天走,去北京。”铃儿望向哥,哥说:“是真的,明天咱就走,好几年了,我在这山上没动窝,我也带你和孩子出去转转——”铃儿擦擦眼睛,几乎滚下泪来,如琴看看大喜,又看看春来,感到不解,春来给如琴使个眼色说:“哥,姐,二子,如琴我俩祝你们一路好心情。”三人干了,如琴做做样子,二子喝了一点水。春来又全满上,举起杯说:“如琴,咱俩喝一杯。”如琴不举杯,说:“咱俩你还有话说?”春来说:“看着姐和哥甘苦与共,想起咱俩情真意切,无论我怎么不争气,你都疼我爱我,给我幸福,你让我感动。”春来的手颤抖着,酒洒了一半,如琴帮他把稳杯子,说:“你明白就好,咱俩干了。”俩人一饮而尽。
此时一轮明月从林地升起来。
十五、尾声
大喜带着铃儿和二子到北京旅游,到天安门广场吐了一口痰就被人罚款。当时北京的天气还正适合穿半袖,大喜穿着背心衬衣外罩西服,衬衣有两块显眼的缝补,既没有衬衣可替换,又舍不得花钱买一件半袖,直怕人笑话,只好一直外罩着西服。旅游结束了,他找电话亭给记者打电话,记者给他找了北京最好的专家,结果他患的是胸膜炎,只开了些药让他吃。看完病,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记者就请他去家里,他看一家三口浑身灰土土的只是不去,记者说:“人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高山有远亲,你很富有,我在跟你攀亲道故。”大喜说:“我一个土豹子,富个啥?”记者说:“你脚下那么多森林,你像自己家的财产一样一直守望着,你还不富有吗?”大喜推不过盛情,去了记者家里,然后记者请他们全家去全聚德吃烤鸭,还有好几个记者闻风赶来,那个记者向同伴介绍塞罕坝,介绍大喜,大家都十分热情,采访他,问他付出这么多所得又那么少,心里咋想的?大喜说,我挺知足的,我们林场人都这样,整天在林子里干活,就像农民侍弄自己田里的庄稼一样,庄稼是农民的命,这林子就是我们林场人的命。记者们问他觉得苦吗?他说挺好的,不觉得苦。大家称赞他是绿色守护神、时代英雄,说铃儿是山高出俊鸟,说从他们身上看出了一种精神。大喜感到从心里往外热,他再也穿不住西服,记者们纷纷给他和家人拍照,于是那两个显眼的补丁,在记者惊讶的表情下拍进他们的相机和摄影机。这时,大喜相信了瞎子卦里说过的:他很神,生他的地方就是养他的地方,无论怎样,他永远都不会离开那。吃过饭记者又邀他全家去洗浴中心洗澡,在宽大的淋浴场中,大喜不敢看别人,也猫着腰怕别人看到,当搓澡的小伙子在为他做服务时,他心中那个不忍和着急,直急出了一身汗,到了按摩房,小姐一上手,他蹭的一下光着脚就往外跑,怎么劝说他也不肯回去。只有铃儿倒是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洗浴中心的一系列健康服务,只是搓澡的抱怨她身上皴卷太多的时候,她臊的都要哭了。这是他们人生的新体验,在这新体验中,他们未免拘谨和不知所措,从北京回来,两口子就匆匆地回了望火楼——他们的家,回到了他们的舒心的生活天地。
刘海卿因类风湿加重,工作调回了这个林场,他因腿关节肿胀变形,再跑不了山了,但却不影响他搞育苗和科研,同时他利用工作之余主动承担了对二子的功课辅导,他把自己年轻时对春来欠缺的都补在了二子身上,在他多年辛勤的教育辅导之下,二子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基本能跟上课了。二子清楚地记着爷爷常说的一句话:缩短与别人的差距,别让人拉下。在亲人们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小大人,因为他常常独自跑四十多里山路去望火楼看他的爹娘。
春来在营林区当护林员期间,充分利用业余时间补课,如琴还在学校教学,第二年春,如琴生了男婴,后来春来像各林场的好多青年一样考取了河北林校中专,带工资上学,并在学校进修了林学大专课程。如琴在公婆照料孩子的情况下,也和春来齐头并进修了林学大专课程。春来毕业回来后,两人作为林场的技术人员分别下到营林区,通过理论学习和两年多的实践应用,春来已经成为林场出色的技术人才,他的文学梦想像一缕白云飘散在蓝天里了,总场《晨露》月报在全场范围内发行了,他试着投了两篇,两篇见报,如琴夸他写得好。但他更热衷于林业论文的撰写,他的心思从留意塞罕坝人和事转移到留意以林木为主的塞罕坝植物和动物上去,塞罕坝的植物群、生物链在他的脑里,是另一个海,他感到充实,感到自己融入到森林里,也已经融入到塞罕坝建设的人群里了。爸妈和岳父母给他和如琴工作上更大的支持,是他们有力的靠山和坚强的后盾。